郑洁，单飞一年

单飞一年，“网坛一姐”郑洁从体制内的运动员变身为“教练自主、奖金自主、参赛自主”的个体户。无论成绩如何，这一年都因此意味深长。　　中国周刊记者 张卓 北京报道　　2009年6月份，国内某财经媒体给郑洁做过一份财务通告：据WTA（国际女子职业网联）统计，郑洁目前已经拿到了199万人民币的奖金，除去一般WTA赛事30%的平均税率，以及向中国网协上缴税后奖金的8%的费用，郑洁纯收入达到了128万人民币。　　已至年底，全年收入如何？“我真的不知道。”郑洁笑着说，“我的团队没有专业的会计师，但今年，我的整体收入是比2008年多。”　　这日，郑洁正坐在丰台某摄影棚的化妆间里。从今年1月到11月，在忙碌了整整一个网球赛季后，她得到了8天假期。她刚和母亲从三亚休假回来，脸晒得有些黑。　　化妆师给她做造型时，她像每一个女孩一样不停地反问旁人“好看不好看？”在摄影师的摆布下，郑洁乖乖举起网球拍“凹”出各种造型。经纪公司提醒她：必须在冬训前把欠的“人情债”补回来，早已约好的媒体采访，签约商家的拍照活动都在等着“网坛一姐”的配合。　　“你是从温网（温布尔顿网球赛是在每年6—7月举行）开始约我的？”郑洁问 《中国周刊》记者。　　“不过，我不喜欢你们发来的采访提纲。”郑洁佯装生气，很快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着说：“我怎么感觉不到是单飞啊？我特别有组织有纪律。”　　意外的单飞　　让时光回到一年前，2008年底，一年一度的国家网球队冬训期即将来临，按照惯例，郑洁要随大部队开赴广东江门特训。　　那时，郑洁刚从欧洲参赛回来，归队后，有队友告诉她，谁谁可以自己出去打了。　　“自己打？”郑洁不理解，直到网羽中心领导说：“从今年开始，你可以自己组队，自己冬训了。”她的第一反应是“乐坏了，终于可以回家住了”。　　这一年，国家网球队在江门的冬训没有郑洁，也没有晏紫、李娜、彭帅。坊间传言许久的“单飞”政策终于落地。根据网球中心和郑洁签订的单飞合同：教练自主、奖金自主、参赛自主。她们只需将一年的赛事按周期上报，然后将收益的8%—12%上交给国家队。　　媒体冠以美名：四朵金花单飞。　　单飞的待遇可不是轻而易举得到的，最早的挑战者是另一位网球运动员彭帅。　　2005年，一直在舅舅培养下成才的彭帅要求在教练、奖金和参赛上脱离国家队管理模式，享受充分自由，一时，引发社会轰动。网球中心主任孙晋芳毫不留情地批评彭帅：有些年轻的运动员只想奖金，不考虑大局。　　中国网球此前的管理模式和中国大多数运动项目一样，统一家长制模式。球员的训练、参赛、经费使用和奖金分配必须由网球中心或国家队统一管理。　　但网球的国际环境很特殊：一方面它拥有全世界最为完善的职业体系，在一年的11个月中，职业选手要为高额的奖金和排名奔波在四大满贯赛事和各类杯赛、巡回赛。在网球运动员的心中，四大满贯赛事的金牌远远超过奥运冠军；另一方面，它又属于奥运项目，在中国，奥运金牌又有着特别的分量。 　　个人和体制的冲突在网球项目中因此格外尖锐。　　“彭帅事件”后，另一名国家队重点培养的选手李娜宣称：在国家队训练意义不大，找不到归属感。　　单飞的背后也有另一深层原因：如果没有雅典奥运会女双金牌和一系列极具说服力的大满贯成绩，网球中心也很难下定决心改革。网球中心主任孙晋芳曾说：“（好成绩）为中国网球的职业化改革创造了宽松的环境，网管中心才决定让‘单飞’去探索职业网球新路，毕竟网球职业化是必由之路，也是大势所趋。”　　2009年12月，郑洁单飞满一年。和一年前的那个冬季一样，她仍旧选择在北京训练，在丈夫兼教练张宇的指导下。　　上午九点到十二点练习力量，下午两点到四点打球，一周六天训练。　　“单飞更累。”郑洁说。这个身材矮小，天赋不足的女孩比谁都清楚，要想在那些人高马大的欧美职业选手中杀出一条血路，她唯一的生存路径是：不断的练习练习再练习。　　体制向她说“OUT”　　单飞前，郑洁是一名体制内的运动员，但“体制”曾经一直不看好她，因为她太瘦小了。　　四川成都塔子山网球训练基地，在那群玩网球的孩子中，郑洁最瘦小。在分组游戏中，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她搭档。　　郑洁的绝望也来自那份骨龄测试。根据机器判断：这个女孩身高最多不会超过1.65米。那个时代，网坛的顶尖选手是1.75米格拉芙和塞莱斯，即使现在，欧美人见到郑洁也会笑称，中国的LITTLE GIRL（小女孩）。　　郑洁有一双和身材极其不相称的健壮大腿，这是因为她的启蒙教练提醒过她：“以你这样的身体条件，必须要有一双好腿，否则打不出来。”　　打不出来就拼吧，从地方体校拼到全国青年比赛。同行的四个人中，三人都拿到专业队名额，只有郑洁被淘汰。原因不是她输的场次最多，那些来自全国的教练告诉她：“你的身材太矮小了。”　　后来因为备战九运会，四川省扩充了网球队编制，原本不在考虑之列的郑洁扩了进去。但她的命运也就是如此了。时年，郑洁日后的双打搭档晏紫已被派往美国集训；湖北省出了一个网球天才选手李娜，18岁时就得到去悉尼参加奥运女单比赛的机会。　　郑洁曾回忆，儿时跟李娜打球，不敢上网，因为她力量太大，接不住。成年后，小威廉姆斯发出的球也让郑洁有过相似的感叹。在那段时间，郑洁和大部分选手都不在一个重量级。　　2002年釜山亚运会前，又是一个意外的机会。因为李娜退役，郑洁凭借和晏紫在双打项目上的优势“挤进”中国队。19岁时的这次亮相并不美好，甚至可以用“糟透了”形容。中国网球队在亚洲的对抗中，颗粒无收。　　但至少郑洁可以打职业比赛了。在国家队的统一安排下，她和搭档晏紫开始满世界的跑。　　郑洁告诉《中国周刊》的记者：“国外没人专攻双打，但我们的政策是专攻双打。在地方队时，一年也就4—5场比赛，但出国一年能打20—30场比赛，特别兴奋，提前一周就把背包收拾好。”　　因为排名低，郑洁必须从初级比赛打起。但即便如此，她发现那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对手们也都老到成熟，从十四五岁始，西方的选手就已经进入青年职业联赛。“他们和我们有很大不同，没有教练，往往家长陪着，或者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个运动员，一起相约比赛。”　　2004年，雅典奥运会。郑洁和沙滩排球队坐在中国奥运包机的最后两排。聊天时，她问沙排队员田佳的奥运任务是什么，对方说赢一轮。两个女孩相视而笑，因为和沙排一样，总局给网球订的目标也是赢一轮。那年，李婷和孙甜甜创造了奇迹，一枚奥运金牌震惊全国，郑洁在首轮输给日本选手，哭得一塌糊涂。　　2004年，郑洁意外杀入法网16强，创造了中国女单在大满贯赛事最好成绩。此前，外国职业网球界并不看重奥运赛事，郑洁的成绩在他们标准里，才意味着中国网球的真正崛起。　　2006年，澳网女双决赛，郑洁和晏紫从头号种子中抢回三个赛点，拿回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满贯冠军。随后，她们又势不可挡地在温网捧杯。　　2006年的多哈亚运会网球比赛，是郑洁在国家队命运的转折点。团体赛，中国女网不敌乌兹别克斯坦队。女单决赛，本是双保险，结果郑洁一人出战印尼强敌，最终，小个子郑洁赢了。中国女子网球队教练蒋宏伟说：“郑洁用自己坚强的意志拯救了中国网球队。”　　意志力成为郑洁立足网坛的根本。熟悉她的教练知道：如果郑洁要退赛，那她一定是不能打了。网球教练马伟开曾对中国顶尖的三位女选手做出评价：论能力，彭帅第一，李娜第二，郑洁第三；论心理，这个排名恐怕要倒过来。　　世界排名第一的伊万诺维奇曾是郑洁的手下败将。失利后，她说：“郑洁站位太低了，我很不适应。”她不了解，站位低是因为郑洁个字矮，她从小被告知，必须比对手跑得更多，动作更快，才能赢球。　　《体坛周报》网球记者张奔斗评价郑洁：“上帝是公平的，当它掠夺走一个人的天赋，却会给予她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斗志，比如精神力。“　　2006年的亚洲之巅，郑洁给了一直不看好她的体制一个最好的回报。郑洁被冠以“中国网坛一姐”。　　那些从小和她长大的、教练眼中的种子选手，很多都已经退役。　　复杂的失利　　单飞的郑洁，所面临的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职业联赛。离开体制换来的自由，不会让她感到更轻松，那些直接跟奖金挂钩的WTA排名，那些欧美选手虎视眈眈的追赶，让郑洁不敢停下脚步，哪怕一天。　　首先是单飞后的团队组建，郑洁的教练是张宇，她的丈夫。可以说，世界上没有谁比张宇更了解郑洁。作为一名前国家男队的成员，张宇以前打球就以头脑聪明著称，这点和郑洁球风很相符。　　郑洁评价单飞最大的优势是“可以聘请自己认为合适的教练员”。　　张宇一对一的辅导摆脱了国家队大教练组的粗放式管理。　　这一年，在郑洁南征北战的赛场上，都会出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赛前，这个男人会把一根棒棒糖塞在郑洁嘴里，并嘱咐“别紧张”。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安排。”网球记者张奔斗评价郑洁单飞后所组的“夫妻店”，“网球运动是一个心理成分特别重的运动，在赛场上，没有人可以帮你。教练更多能做的就是心理按摩。”　　单飞后的郑洁排名在2009年中段一度达到15名，创造了中国网球女单选手中最好成绩。　　这一年，郑洁学会自己订机票、酒店，学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增加或调配团队成员。年中，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郑洁找到了一家专业的经纪公司帮忙打理广告、赞助、行程，签证等一系列问题。后来，一位专业的香港经纪人出现在郑洁左右，再加上一个每隔两周、举着体质报告监测郑洁身体的体能教练，“郑TEAM”初具规模。　　今年冬训，为了修改自己的发球，郑洁聘请了一个美国教练。“这是一个很贵很贵的教练，周薪超过3000美元。”郑洁笑着评价“花这样的大钱，很值得”。　　2009年4月，郑洁接到了单飞后最大一笔收入：国内某知名运动品牌代言。在这则广告中，郑洁和另外一位网坛名将扬科维奇同场竞技。她终于可以像莎拉波娃、威廉姆斯姐妹这样的网坛明星一样，拥有专属于自己的服装设计团队。再加上劳力士、奔驰等过去签的合同，在网球记者眼中，郑洁是四朵单飞的金花中，团队建设最稳定的。　　2009年年初，张宇曾告知媒体：如果郑洁WTA排名不跌出30名，团队有的可赚。年末盘点，郑洁36名。年中，她的排名一度高达15名——这其间发生了什么？　　“伤病。”郑洁吐出这两个字，严重的腕伤影响了她后半年的发挥。　　她不愿意归咎于全运会，这个对于一个职业网球运动员并没有什么价值的运动会断断续续耽误了她一个多月时间。正因如此，她今年参加职业赛事少于往年，也导致排名下滑。　　一些外国记者不理解郑洁为什么要回国参加全运会，但如果超越体育本身，这就很容易理解。正如英国一家媒体评价“运动员参赛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和政府间的合同”。　　郑洁是四川省队的种子选手，上届全运会，她拿下女双，女单两枚金牌。　　可这届全运会郑洁过得很沮丧。女双比赛中，郑洁、晏紫决赛输球；女单比赛中，郑洁被更年轻的小将张帅爆冷击败。颗粒无收——央视的摄像机把镜头对准郑洁，她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她摸了摸手腕，没哭。　　柔弱与坚强　　赛后，很多记者得知，在去山东参加全运会前，郑洁往手腕上打了一针封闭——在参赛不参赛的选择上，郑洁显然没有另一名单飞选手李娜强硬，后者退出女团、女单比赛。　　“我毕竟是在体制内成长出来的球员，我觉得在他们最需要我时，我要努力去打，这是一种回报，不能我成绩好了，就以自我为中心。有没有达成目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从小把我培养起来的教练就可以了。”郑洁告诉《中国周刊》的记者。　　“如果不是全运会，是其他的赛事，你会退出比赛吗？”《中国周刊》记者问。　　“应该会。”郑洁很坦率。　　在年初单飞的四朵金花中，晏紫单打排名不高，参赛机会减少，据传一年奖金才9万美金，被媒体形容“活不下去”。　　曾经国家队的一姐李娜从出道伊始就以“性格孤傲”著称；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她“最近的体能是否不错？”她当即冷脸“你直接说我腿太粗就得了”。这样的性格或多或少影响了李娜的发展，国家队的几进几出也印证了她个性的缺陷。　　年龄最小的彭帅早早成名，专业记者评价她：“比赛打好了，可以在发布会上手舞足蹈；比赛输了，能当众扯下奖牌，太孩子气。也正因如此，彭帅发挥最不稳定，可以爆冷赢强手，也能输给无名小辈。”　　郑洁最温和，细声细语，不动声色。换句话说看上去最“顺从”。这样的性格足以保证她游走在体制内外所受到的伤害最少。　　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张奔斗问过郑洁一个刁钻的问题：“单飞后，先生张宇的辅导看起来效果特别好。这是否也印证了国家队的训练限制了你的发展？”　　郑洁顿时很尴尬。　　后来在一次活动中，郑洁跟张奔斗打过一局网球，郑洁开玩笑说：“平时你采访我的那些问题都太刁钻了，今天我好好收拾你。”　　张奔斗说：“郑洁的性格来源于她一直不被看好的经历。她因为身材矮小，省队不要，国家队不要，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她说话细声细气的背后绝对是外柔内刚。”　　一次，在接受某体育刊物采访时，郑洁的话让人认识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人说我进不了世界前200名，我进了；有人说我进不去前100名；我也进了；后来又说，进不去50名，我进到15名。别看我表面人是不错，但你要真把我惹急了，我也不好欺负。”　　“为自己打球”　　2009年一整个网球赛季结束后，体育总局副局长蔡振华质疑了网球单飞模式，他的理由是，全运会的成绩并不好。　　网球中心主任孙晋芳也说：单飞后有的金花在落后，说明不适应单飞模式，并暗示晏紫、郑洁可能会回归国家队模式。“郑洁的水平马上就要往下走了，现在她有一个后期效应，还可以吃之前的老本……条件不好，刻苦的人就要走举国体制。”　　把这个问题抛给郑洁，她依旧是一副以柔克刚的态度：　　“首先网球中心给我这个政策，应该是一种尝试和摸索。孙晋芳主任的魄力，我特别佩服她，让我们这些网球选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完全职业化的运动。作为我来说，是第一批尝试者，单飞第一年，摸着石头过河。我的义务是尽最大努力取得好成绩，至于适合不适合单飞，我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来定位。排名还是奖金？” 　　郑洁建议那些质疑她单飞的人，去看看她今年的冬训，绝对比以前更累。“以前年龄小，更多是被领导教练要求怎么做。现在长大后，自主参赛，更多是在想，我要做好，我要为自己打球。”郑洁说，“以前跑不动，跟教练说，不跑了；现在教练让我别跑了，我说，再试试。”　　明年，郑洁的目标是进入WTA排名前30位。她掰着指头告诉记者：“今年36位，差6位，还要努力。”　　在中国人的概念中，这个成绩不值得称赞，但在西方人眼中，所有进入职业排名前三十位的网球选手都是英雄。因为世界上公认竞争最惨烈的赛事，即是网球。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中国女孩。在这个天赋决定一切的游戏中，她的对手们大多是那些早早被商业团队盯梢，用数不尽的美元培养出来的大明星们。中国洁的出现已是奇迹。更重要的是，她还肩负中国体育专业体制内的一种尝试，外媒评价实验有着“中国特色”，因为单飞的金花背后还附加另一些条款：在参加某些赛事时，服从国家队安排。　　郑洁并不反感，她跟体制的碰撞远没有其他队友那么剧烈，因为她不像她们，早早被定为种子选手，一直享受着国家集中体制下，对天才的优待。　　她学会平静，不抱怨，冷静而克制地看待这场巨变，她唯一担心的是明年的状态是否还能像今年一样。　　“单飞意味着极大的自由度，但同时风险也相应增加。比如我2009年收入好，但为了保证这样的状况，我每年必须都保持这么好的成绩，排名下降或者受伤，损失很大；以前在国家队，这部分损失国家承担。” 郑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