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把印刷媒介和电子媒介视为两种不同的东西。因为马歇尔麦克卢汉说的有道理。假如你想不起来二十世纪末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麦克卢汉都有什么思想了,那么闪回一下:麦克卢汉是一位媒介学术理论家,有“流行文化的主教”之称。他出现在《安妮•霍尔》中,接受《花花公子》的采访,可以上Laugh-In节目(美国电视搞笑栏目,由喜剧演员罗万和马丁主持,1968年到1973年在NBC播出——译者注)了——“马歇尔•麦克卢汉,你在干什么?”。麦克卢汉主要的思想是:新媒介改变我们,改变世界。在任何一种技术上,我们都能看到这个原理。当电影开始变成有声的,我们也开始用电影的对白和语调说话。乐谱被发明出来后,将音乐的复杂性和长度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当计算机开始在网上互联……你知道省略掉的是什么。
麦克卢汉宣称:上个千年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化发展有两个,一个是十五世纪活字印刷的发明,以印刷方式扩散传播数据,最终将人性带出了原始的部落文化(这种文化在之前一千年已经因书写的发明遭到动摇)。另一个是过去两百年里出现的电子媒介,由电报开始。从此,数据以光速覆盖整个地球。
一般来说,只有少数预言能够成真,麦克卢汉的大部分预言都没有成真。他的关于和平新部落的“地球村”的预言,就没有实现。其中,他预言了政治、政党、选举的终结。对啊,这显然没有实现。尽管如此,他仍然是第一个预言电视让政治转型的人。从最初肯尼迪对尼克松的电视辩论,到铺天盖地的竞选广告,到24小时新闻直播,电视成为政治生活中最强大的力量。大家都知道,肯尼迪之所以能击败尼克松当选总统,是因为肯尼迪在电视上表现的更好。现在,政治家的形象超过了他们的执政理念——超过了政治本身。这正是麦克卢汉所预言的:电视关涉情感,而不是理性。
麦克卢汉思想中一个核心概念仍然与互联网时代和电子书高度相关:他关于热媒介和冷媒介的区分。他说,“热媒介是一种凸显‘高清晰’的媒介”。我们生活中音像信息越多,媒介的热度越高。图书和电影是“热”媒介,因为它们为眼睛呈现了更高水平的信息。电话和电视是“冷”媒介,因为电话给耳朵提供“兆量信息”,因为电视屏幕的清晰度没有电影高。视频形象,与电影相比,在我们观看时,不断刷新。在电视这种冷媒介中,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必须生成完整图像的幻象;这个过程将我们吞没,起点在神经突触层面上。
显然,高清晰电视的出现,麦克卢汉曾经预言并思考过的,将冷热媒体的界限问题弄复杂了。但是,我认为,冷热区分还是存在的。通过印刷的纸张看东西,与从电子屏幕上看,还是有区别的。看电视有一种内在的催眠作用,无论播放什么样的节目。电视是上瘾的,像吸毒一样,而电影和印刷出版物则不会。回想麦克卢汉最著名的警句:媒介即信息(此警句的翻译会导致大相径庭的理解,我个人理解,“媒介本身即能传递一种信息”或者“媒介预示着某种事情的到来”都会比较有意思。此处暂且采用成译。——译者)。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们能够意识到媒介本身的特点,意识到媒介传播的内容之外的、媒介本身具有的特点。我做如此延伸解释,是说:我们“看电影”、“看电视”、“阅读图书”,均强调了不同的媒介形式。如果你是图书读者,那么你更关心图书阅读本身,而不是哪一个特定的书。
麦克卢汉并不是不把内容当回事,而是相信:内容传送的技术,是最终关涉我们、改变我们的东西。他说,“任何媒介或者媒介技术所传递的‘信息’,改变了人类生活的尺度、速度、模式”。电视改变了世界,无论变好还是变坏。计算机屏幕本质上就是电视。你注意到人们看电视时脸上茫然沉迷的神情了吗(当然,体育和政治节目除外)?这神情和盯着计算机屏幕的人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麦克卢汉对大众媒介神谕式的预言,成就了他流行文化宗师的身份,这其实是对他很大的误解。电视是冷的!他如此宣言。整整一代人都没明白“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媒介即信息”,也是如此。太冷了!电视都把你冻住了!谁关心上面放的是什么节目呢?在《花花公子》对他的采访中,麦克卢汉这个贪婪阅读、热爱文学的人,承认对他所预言的电视革命十分沮丧,他说,“当我看到我们的文化变得重新原始化……对这种变革,我个人是十成地不喜欢、不满意”。)
麦克卢汉看到了互联网的第一丝曙光,好像对其影响有所察觉。他提到“一个镶拼的马赛克世界,空间和时间的距离为电视、喷气式飞机和计算机所克服——一个同时的、‘一切即时发生’的世界,在一切事情都在彻底的电场中彼此影响”。但他可能没想到,现在是数百万人盯着计算机显示屏,不是看电视节目而是阅读文字,如你现在阅读本文的样子。这进一步模糊了冷热的界限。但我要再说一遍:通过屏幕看文字,与在纸张上看文字,是不一样的。在写作和教授写作中,我不断测试这个理论。
无论是我个人,还是大多数我认识的作家(因为我问过他们这个问题),事情看起来都是这样的。我使用计算机已经超过25年了。我在屏幕上写文章,反复修改文字直到没有问题为止,然后将全文设置成双倍行距并打印出来。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这篇文章是如此的不清不楚,如此冗长傲慢,如此让人心烦意乱。它在屏幕上看还不错,但实际上就是垃圾。在计算机上修改数次的文章,打印在纸上成为文章的初稿,看起来简直是一个战场。下面就是本文最初打印出来、再经过一轮手工修改后的样子。
我在大学教授写作课已经有好多年了,计算机出来后,我开始发现纸张上写作有着以前没有发现的、非常特殊的东西:逗号和省略号大量减少,我发现学生们这样做是故意的。后来我才发现,他们都是在计算机屏幕上写东西,而在屏幕上,标点符号是看不清的。于是,我开始教他们如何在纸张上修改文章,尽管一开始,收效甚微。除了最后一稿,他们很少使用纸张,他们从来没学过在稿纸上做手工修改。他们在屏幕上编辑文字,把文章打印出来当作业交,打印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我于是宣布,必须手写!我喜欢看手工修改的文章!然后,我在手写稿子上发现了与计算机输入的文章同样的错误:用词夸张,文字冗长,忘记删除修改过的句子,大量看起来别扭无比的段落。我于是继续教授:稿纸上的文章与屏幕上的文章不同,实际上,在很多方面好于计算机文章。试试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你们会得高分的。最后一句赢得了学生们的注意。一开始,学生们对此迷惑不解,很怀疑是不是真的。但是一旦试过,他们一般会同意我的观点。
尽管如此,这种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百地清楚。多年来,即使有了计算机,我也坚持初稿手写的做法。但是这样一来,常常遇到期限问题,为了节省时间,最后还是改在计算机上写文章。让人生气的是,我发现,在计算机上完成的初稿比手写稿要好。计算机上出来的初稿更干净、更利索。但是,自那之后,我还发现,纸张的作用独特。最后润色的稿子,修饰过的语词,精炼的短语,文字上的清晰和内容的逻辑性,都是在纸上修改为最佳。
请注意,我并不是要诋毁电子媒介及其潜力。读者喜欢文章里的链接,我也喜欢。我的下一本书,讲贝多芬的,计划同时出印刷版和电子书版,印刷版提供分析性的尾注,而电子书版则我所谓的“三维图书”。尾注解释正文,而网站则提供进一步的解释,上面会提供更多的想法和信息,提供音频参考内容,还会有一个博客。在电子书版中,脚注将变成链接,或者是链接到一个网址上,或者链接到书中的背景材料部分。
我怀疑,此类电子媒介,将在历史类、传记类、学术类等图书中流行。它还让音乐类图书在理论上得到最大的普及。文本是为一般读者写的,链接为音乐爱好者提供音乐实例,其他链接为学者和专业音乐人士提供技术术语解释。想起来,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这些新功能怎么说都是很酷的。
但是,电子书版贝多芬,仍然与印刷版大有不同。加里森•凯勒尔说过,“互联网上,我们都是蜂鸟”,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到哪里都浅尝辄止。这当然不错,但不是阅读奥斯汀、济慈、乔伊斯的方式。在iPad或者其他什么阅读器上看我的书,当然会有更多的体验,但是,并不能像以前那样让人们专心沉浸在阅读中,情感投入也会很少。(我在想另外一个预言:iPad,不过是一个电视荧屏,将胜过Kindle及其“电子墨水”,因为iPad及其类似设备,灵活性太强了。)
因此,实体图书和电子书将共存于世。这样的事情反复出现在其他新技术对旧技术的冲击中。汽车没有让马匹消失。电影没有终结戏院。电视没有毁掉电影。电子书也不会消灭纸张和油墨。互联网和电子书可能压过印刷媒介风头一阵子,但印刷媒介最终可能拥有更多的受众。很多真正喜欢阅读的人,会留恋印刷媒介的感觉、气味、温暖,以及阅读过程中涉及到的更深的智慧、情感、以及精神启迪。
马歇尔•麦克卢汉所宣称的“信息”,仍然是一个有待实践检验的设想。新媒介改变了我们,不仅仅是我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还有我们的神经系统。“电子媒介一个需要记住的基本特点是:它们无情地改变着我们的感觉尺度,由此重构我们全部的价值观和社会制度。”这可能有点夸张了,但是仍然有些道理。我们不应对变革视而不见。麦克卢汉说,“理解只是打赢了一半的战争”。理解媒介,就是要控制媒介,将媒介向好的方向引导,无论是个人还是政府。当新媒介来临的时候,我们要保持清醒的意识。
P.S. 好吧,这篇文章发表在网上,所以需要给其中的文字加点链接才对。我没在上面的文字里加链接,是因为我想让你先看完文章,其间不受其他干扰。最近这个主题的文章满天飞,大多是因为尼古拉斯卡尔对印刷媒介的深情辩护,他的新书是《浅薄:互联网对我们大脑的影响》。你还可以看看卡尔的博客。在华尔街日报上,卡尔和克莱•舍基论辩“互联网让我们变蠢了还是变聪明了?”还有,塔夫茨大学阅读行为研究者玛丽安•沃尔夫关于计算机对儿童产生不良影响的文章。这些文章都没提到麦克卢汉,但是他一定躲在坟墓里笑,因为这些文章中的很多想法以及背后的很多研究,都是麦克卢汉思想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