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货”路条
——光伏行业内生“顽疾”调查
北京东三环路上一栋普通大厦,高约十几层。
这是老刘当年跑“金太阳”项目时奋斗过的地方。据他向上证报记者吐露,过去这里有某石油央企的内部餐厅,不对外。“当时跑项目请领导吃饭,都来这。因为地方隐秘,也上档次,喝几顿酒,可能几十MW的项目就拿下了。为此,人都称我‘鲍鱼小王子’。”回忆起当年,他颇为感慨。
老刘说的是光伏行业过去数年中不为人道的隐秘往事,路条则是其中一样绕不过去的“奇货”。
自2009年国家推出“金太阳示范工程”起,路条交易以半公开的形式在业内盛行。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过去在光伏行业微信群里,时常能看到电站转让的信息,而近期类似消息越来越少。某地方清洁能源协会秘书长如是向上证报记者表示,“现在手上有项目,根本不敢往外发,因为圈内熟的朋友太多,放出来就是饿狼扑虎,给这个却不给那个,都得罪人。”
据国家能源局统计,上半年光伏电站新增装机6.69GW。中国光伏产业协会日前主办的半年行业研讨会透露数据也显示,目前各省区基本完成指标初步分配,全国总上报规模是下达规模的约1.3倍。可见,随着越来越多大型央企及民营企业进入光伏电站下游,国家申报节奏加紧,竞争愈发激烈,各类非常手段也开始屡见不鲜。
更令人担忧的是,企业关注上游开发的同时,下游电站质量在行业上市公司财报节节增长和语焉不详的数字中被掩盖。有业内人士直言,质量问题将在3-5年后直接决定电站发电量和收益。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能源局等部委今年推出了全新的光伏“领跑者”计划。
路条溢价之谜
知情人透露,企业要拿到当地项目的核准,各部门的领导都要“公关”,付给中间人钱让他去做就简单多了,否则外人怎么喝酒都没用,因为政府不会100%信任
曾在国内某美股新能源企业做开发的老刘深知,无论是西部电站,还是东部金太阳项目,只要涉及拿项目,多多少少有中间人的角色存在,即所谓的“光伏掮客”。这些人中有的是掌握当地资源的老板,有的是领导的亲戚。“企业要拿到当地项目的核准,各部门的领导都要‘公关’,付给中间人钱让他去做就简单多了,否则外人怎么喝酒都没用,因为政府不会100%信任。”老刘说。
通常的流程是,“掮客”拿到当地项目准许开工的备案,转让给光伏电站投资商,有的甚至会转手两道,称之为“倒卖路条”。
更有甚者,以路条空手套白狼。国内一家中型光伏企业创始人李伟(化名)告诉上证报记者,曾有一个光伏“掮客”拿着与巴菲特的合影去找他,称巴菲特想投他200亿,自己手里已有七八百兆瓦电站资源,要向李伟收购更多电站和“路条”,并答应第二天就打给他1000万定金。过了两天,对方说:“最近钱有点紧,500万行不行?”最后又渺无音讯。“其实这个人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大忽悠,一边向有电站的人忽悠自己有钱,另一边又向有钱的人忽悠自己有电站。”李伟气愤地说。
过去,企业“买路条”获取备案项目资源为主,自行开发的只占小部分。某大型光伏企业市场分析师王为凯(化名)告诉上证报记者,过去收路条,主要是大型电力央企和新能源巨头,因为其组织架构不支持每年GW级别的开发目标。
“央企光伏事业部跑开发的只有几个人,不可能长期在一个地方死磕。也有在当地跟踪的,但扎下去半年,只拿了几十MW项目,效率太低,甚至跟了半年最后项目没列入备案。”他举例说。
老刘也认同,企业直接拿到地方政府随时可开工的“大路条”手续,一年只有一或两个。
由此,直接收购已备案或核准项目成为最高效的方式,路条的费用也水涨船高。最初10MW、20MW项目,中间人收取项目费用100-200万,折算“路条”成本0.1-0.2元/瓦。随着总投资上了一个数量级,中间费用也大幅上涨至千万。到了2013年-2014年上半年,特别是2013年底,恰逢光伏上网电价调整前夕,有的项目路条费甚至高达0.6-0.7元/瓦。
事实上,据记者了解,项目核准的硬性成本,包括租地、方案咨询费、环评费用,100-200万足够,可见市场最疯狂时路条溢价达几十倍。
越来越多的电站开发闯入者
随着电力央企、民企龙头、金融新贵及其他行业闯入者纷纷觊觎光伏装机量,跑马圈地大战悄然升级
尽管“十三五”规划有望进一步上调光伏装机目标,但有限的可再生能源基金、土地和电网清洁能源消纳能力,决定了行业尤其是地面电站规模不可能无限扩张,项目资源依然紧俏。
前述行业协会人士直言,“前期抢项目的现象很严重。买电站的是孙子,卖电站的是大爷。能持续发电、内部收益率不低于12%,且限电不严重的地面电站,是没人愿意卖的。”
随着电力央企、民企龙头、金融新贵及其他行业闯入者纷纷觊觎光伏装机量,跑马圈地大战悄然升级。
去年并未完成既定装机目标的顺风清洁能源,今年仍定下了3GW目标。中节能太阳能公司今年计划装机约1.3GW,且借壳桐君阁A股上市,募资近28亿元全部用于光伏电站建设。协鑫新能源去年5月完成港股上市,今年目标新增并网容量2GW。
除了上述去年装机排名前五位的代表企业,联合光伏、中民投等新进入者亦提出了GW级年度目标,且不约而同地选择地面电站作为重点发展方向。可以看出,行业龙头拟定的年度目标总量已接近能源局今年地面电站总目标,竞争仍十分激烈。
顺风公司战略部人士介绍,顺风在全国设立了十个分公司九个办事处,要求垂直管理,直接扎根在当地,进行项目开发。这种模式目前在民企中仍然较新。
协鑫公司执行董事兼总裁张国新曾告诉记者,公司项目去年以合作为主,即建成项目并购,完成了约1GW开工量。“刚开始,自己能力较弱。随着去年下半年开发能力大大释放,今后逐步增加自主开发,未来70%-80%项目为自主开发。”他说。
联合光伏发言人薛健聪对上证报记者说,“打击路条主要是针对电站投产前的资产和指标的交易,但其并未限制电站建成后的交易。”
他介绍,作为招商局的上市新能源平台,公司今年计划并购1GW,为此,将投入90亿元进行电站的开发和并购。接入和建成后送出消纳条件好、内部收益率原则上不低于9%的电站都会是公司考虑的收购对象。
新型项目转让模式的隐忧
今后光伏电站未建成前转让比较困难,出现诸多BT模式,带来相应的风险。如企业定向开发,业主意向性收购,但如果电站申报数十个流程跑下来,最终未能按约定并网,出现违约纠纷的案例也有
去年10月,国家能源局“特急”下发《进一步加强光伏电站建设与运行管理工作的通知》、《开展新建电源项目投资开发秩序专项监管工作的通知》两份文件。通知称,禁止买卖项目备案文件及相关权益,已办理备案手续的光伏电站项目,如果投资主体发生重大变化,应当重新备案。
这意味着路条私下倒卖的顽疾已受到监管部门的注意。
尽管如此,需求依旧存在,多位业内人士向记者介绍,除了自行开发外,现在的交易模式是提前一步,开发团队以投资方名义申报项目、获得核准,项目核给真正的买家,卖家只提供咨询服务,这就不存在倒卖路条的问题。
王为凯介绍,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买卖双方没有合同约束,通常带有附加条件,买家预付定金,提前约定路条开发团队兼做EPC(工程承包建设),工程公司可以是EPC公司,也有可能是土建、支架公司,“路条”隐性费用包含在EPC费用中。此外,申报的项目由业主控股,买家全程参与电站建设过程,并有一定的质量管控。
“这也很正常,工程竞争很激烈,EPC的门槛也不是特别高,业主要求有一些附加价值也很正常,谁做EPC不是做,有开发能力当然是加分项。”他说。项目建成后工程公司的电站股权转让给业主,顺利退出,对买家来说成本略有提高,但流程更透明更安全。同时,路条新政出台后,开发成本确实下降不少,现在的趋势是企业越来越不能忍受高成本的中间费用。
不过,十一科技光伏电力事业部总经理何光阳在近期一个光伏电站论坛上说,今后光伏电站未建成前转让比较困难,出现诸多BT模式,带来相应的风险。如企业定向开发,业主意向性收购,但如果电站申报数十个流程跑下来,最终未能按约定并网,出现违约纠纷的案例也有。
因此,目前行业内电站投资开发出现新的“一体化趋势”,即全产业链各环节上的单位迫于形势都在行业内实施前向一体化或后向一体化,投资商、项目开发、EPC单位、组件制造业相关单位、系统配套的逆变器等厂家、电站运维单位都在运用资本或联合等多种方式拉通产业链。
路条交易堵不如疏
今年光伏政策调整后,去年一直拖到三季度各省才下发指标的情况好转,整体建设节奏加快。此外,指标能在不同省份之间调配,有增有减,对地方政府把握项目靠谱程度的要求亦提高了
由于需求大,地方政府审批流程不透明,业内不少人士认为配额市场化流动有其合理性。从这个意义而言,政策堵不如疏。
一位新能源电站企业的总裁认为,从国家角度确定补贴项目的配额合理,但企业拿到路条后确实存在很多问题,有的没有能力投资,项目投资收益率低至7%-8%,不得不将成本转嫁出去;另一方面有投资能力的公司没有渠道,拿不到路条。这种资源合理的流动某种程度上促进行业发展。
顺风光电内部人士也向上证报记者吐槽,很多时候项目给了当地“阿猫阿狗”,真正具备开发能力的企业手上没有项目,只能去买,扰乱市场秩序,人为抬高了开发成本,“某种程度上是政府不作为”。他认为,如果国家把业内前十大电站开发商排序,按照上一年开发量安排下一年的装机资源,问题就能解决。
“企业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精力到处开发,希望有专业的开发商去做,开发过程应合理合法。政府先公布一个全年额度上限,谁来备案都批,以最后并网为准,先并先得,过程全透明全公开。或者谁有实力核给谁,就不会出现以前拿了项目不做的情况。”老刘建议。
尽管企业站在自身角度提出的意见或有偏颇,国家政策更需要全面考虑。可以看到的一个积极信号是,今年光伏政策已经出现了积极调整,地面电站不再作为主推方向,向更灵活分散的分布式光伏项目倾斜。且要求4月底前报送各省光伏建设指标分配方案;7月底前,建设进度较快地区将适度追加指标;10月底对年度计划进行考核,不达标则调减下一年度规模指标。
这一调整,意味着去年一直拖到三季度各省才下发指标的情况不会重现,整体建设节奏将加快。此外,指标能在不同省份之间调配,有增有减,对地方政府把握项目靠谱程度的要求亦提高了。截至目前,全国除宁夏以外各省份已经下发指标,速度大大快于往年。
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协鑫新能源执行总经理兼总裁张国新对记者说,“项目开发,跟企业品牌有很大关系。现在去发改委报项目备案,小公司去(发改委)基本不接待了。一是本身是上市公司,二是协鑫的品牌知名度,政府也比较放心。”
东方日升负责开发的副总经理仇成丰也曾告诉上证报记者,“光伏电站项目,如果报上去,迟迟不开工,会给地方发改委留下不好印象,下一轮申报就不占优势。”
谁来管控电站质量?
有业内人士称,中国的电站质量合格率只有70%左右。那些目的不是发电,而是转卖或获得初装补贴,以及消化组件厂库存而建的电站,质量更有可能出问题
除了面临补贴拖欠、并网消纳困难等外部问题,光伏行业比倒卖路条更普遍的内在问题,是光伏电站及产品质量。事实上,光伏电站理论上20年寿命,但目前没有电站运行如此长时间,因此问题还未全面爆发。随着时间推移,发电量衰减与电站质量密切相关,发电量又反之影响电站收益时,这一问题将更被重视。
招商新能源集团高级副总裁刘伟军曾对记者表示,“中国的电站质量合格率只有70%左右,挑选好的电站不是很容易。”
甘肃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孙江河给出这样一个案例,青海格尔木地区两个不同电站,规模相同,2014年A电站比B电站单位年发电量高3.79%,前者甚至早并网一年,究其原因就是性能质量不同导致发电量差异巨大。
他进一步介绍,目前光伏电站性能质量问题主要表现为,组件质量参差不齐,隐裂、PID等造成组件性能不高,劣质汇流箱故障率高、逆变器等关键器件鱼龙混杂,以及施工、设计不合理,运维人员专业素养不高、监控故障频发。
TUV南德中华区光伏产品部总监许海亮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说,“电站质量并没有想象中差。其中目的不是发电,而是转卖或获得初装补贴,以及消化组件厂库存而建的电站,质量更有可能出问题。因此,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不重视质量,而是电站收益关键不在于质量,缺乏行动。如选择低价低质的电站,3-5年后可能会面临发电量断崖式下跌的系统性风险。”
值得注意的是,监管机构已有意识地开始规范行业。深交所近期发布了专门针对光伏产业链上市公司的信息披露指引,要求光伏制造企业披露核心产品的关键技术指标,包括多晶硅、硅棒、电池片、组件、逆变器等。电站开发企业则要在定期报告中,披露包括发电量、并网量等更多信息。业内人士分析,未来数据公开,可能会成为引爆光伏行业质量问题的导火索。
另一方面,能源局和工信部等部委联合推出“领跑者”计划,作为样板工程逐年提高光伏产品标准、质量与门槛,推动产业升级和全行业优胜劣汰。随着联合光伏8月初项目签约,国内第一个获批“领跑者”计划的“山西大同采煤沉陷区国家先进技术光伏示范基地”已正式开始落地。上证报记者进一步了解到,内蒙古、江西新余等省市也在筹划申报。
此外,上证报记者从中国电科院国家能源太阳能发电研发中心了解到,国家能源局委托第三方机构在全国11个省区开展光伏电站质量大检查,各委托机构9月份完成相应的全国11个省区光伏功能质量检查的报告,为下一步政策制定做依据。
许海亮则建议,相关部门建立一个符合“领跑者”计划标准的白名单数据库,未来电站企业可以向行业协会申请,通过第三方机构认证或出具相应检测报告,就可以进入白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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