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交警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徐炜。鲁力 摄
深圳交警局新闻发言人徐炜在“5·26事件”处理中,一直处于新闻前沿。鲁力 摄
策划/统筹 南方日报记者 吕冰冰
采写 南方日报记者 吕冰冰 李荣华
日前,人民网(603000,股吧)发布舆情监测信息,公安政务微博舆情排名榜上,深圳交警官方微博因转发、评论、粉丝活跃度等数据而一枝独秀。
深圳交警官微的“火”源于“5·26事件”,该事件包括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和一起事后舆情处理事件。
在这场事故中,豪车、美女、贫家子、富二代、醉驾、飙车、逃逸、三死、电动车等社会高度关注的关键词糅合,加上各种巧合与偶然,将矛盾聚焦在深圳交警身上,因公众和媒体质疑事故中有顶包行为,一个交通事故,瞬时演变为一场公共事件。
深圳交警派出50余名警力侦办,连续3天召开3场新闻发布会,并通过官微及时公布案情进展,拨开了疑云,赢得公众的理解。
案发后7小时内,交警为何做出结论?三次新闻发布会警方的原委和心态怎样?交警如何看待“对手”网民和媒体?“5·26事件”事后有哪些影响?
6月7日,深圳交警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徐炜接受了南方日报专访。
“假如按照一般交通事故办理,28日掌握到的东西,再加个以后出来的血迹DNA鉴定,基本上就可以定这个案子的。27日晚上之前,我们都在办案,28日"顶包"说提出来后,到30日晚第三次发布会开完前,我们主要是应付媒体和网络。”
“我们意识到,警察办案,也是寻找真相的过程。因为犯罪嫌疑人已抓获,不存在过多的保密事项了。交警寻找新的证据,一方面是办案需要,也是为了回应舆情,所以我们决定干脆透明办案。”
“媒体很大程度上帮了我们,网民也帮助了我们,对我们很好地监督,逼着我们跟媒体澄清。”
“网民有知情权,可以质疑,但是不要侮辱甚至造谣。”
“从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到交警部门面临的公共危机,这推进了我们工作的公开透明,以后也会继续不设防,在公开监督下开展工作。”
深圳交警局副局长
案发后7小时
“顶包”这种念头
根本没有出现在警方头脑里
5月26日3点出事到10点侯某庆自首,这7个小时,交警如何确定肇事者,并且之后如此肯定?
南方日报:事发后,你们首先看到了什么?
徐炜:凌晨3点8分车祸事发,5个报警电话打给值班总台,值班民警陈志民15分钟后赶到现场,发现汽车火焰没有燃尽,肇事车是一辆豪车,车上人都不见了,驾驶座上有一双人字拖。
看到问题严重,陈志民马上汇报值班大队领导和事故中队,请求到其他夜班人员共11人前来支援。因为死亡人数达到3人,属于重特大事故,我们启动了预案,包括交警局主要负责人4点多也都来到现场。
南方日报:那你们是怎么找当事人和目击者的?
徐炜:事发现场有很多目击者,有的说三个女子去华侨城医院了,我们派人去华侨城医院找到了她们。
当时,3名女子身上还有浓浓的酒气,询问得知,其中有两名甚至不知道肇事司机侯某庆的全名,只知道他叫“阿庆”,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另一名女子汪某某与侯某庆认识,其余两女子汪某、孙某是她的妹妹和朋友。
南方日报:当时,三名女子身边是什么人?
徐炜:她们的朋友崔某和曾某,后来,孙某的男朋友闻讯也赶来了,看到孙某磕掉了三颗牙,又生气又着急。
崔某就是用奔驰车送3名女子到医院的人,他和曾某也是此前与侯某庆和3名女子在酒吧喝酒的友人。据他说,26日2点50分左右,他们一同离开了酒吧,因为他们的车停在地库,侯某庆的车停在地面,所以,他们看到侯某庆及三位女子先上了车,侯某庆启动开走。曾某跟崔某说,车开得太快了。崔某于是给汪某某打电话,让他们小心,打了两次都没人接,第三次,曾某打给了另一女子汪某,电话通了,汪某接电话,已经出事了。于是他们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南方日报:警方是怎么初步确定侯某庆就是肇事司机的?
徐炜:根据口供,警方调取到了侯某庆的照片,又根据肇事车的资料调取了车主许某辉的照片,连同另两名男子的照片,一共4个人的照片,让3名女子分别指认肇事司机的相貌,她们都明白无疑地指认了侯某庆,那时是凌晨5点。
早上7点左右,认识侯某庆的汪某某被警方带到交警局,局长讯问汪某某时,她依然呈醉态,但清醒了很多,描述了事情经过,包括他们在车里的位置,一切都明白无疑。
南方日报:这些口供的可信度很高,但是,有没有串供的可能呢?
徐炜:从事发到找到3名女子的时间很短,按照当时她们的状态,口供的真实性很高。
日常交通事故侦查程序已经规范成熟,案子一天几宗,侦查大队都很熟悉,口供要串供,人越多越难,在车里坐的位置、方位、如何出事、安全带在哪儿,事件细节上问几个问题就能问出马脚。
我们问得很细,讯问了3名女子和多名目击者,通过多方交叉指正,做了翔实的口供笔录,初步了解到肇事者、事发原因和轨迹,确定了初步事实。
南方日报:除了口供之外,侯某事发前后有很多电话,为何通话单不能公布呢?
徐炜:取证的电话单警方已经掌握了,当时只是没有公布。当时也没看到网民和媒体的呼吁。在第一次发布会上,我们公布了侯某庆在出事后越过了隔离带,到对面绿化带里呆了一阵,又打电话给朋友的事实,说明我们警方已经调查了手机通话的问题。
早上10点多,我们已经派人去抓捕侯某庆,这时,侯某庆自己前来投案。当时他的左眉肱骨上贴了一个创可贴,满口酒气,但伤势不明显,刘凤俊局长亲手撩开他的衣服,发现左锁骨区至右前胸挫伤痕,符合安全带、方向盘及气囊爆出造成的损伤,“就是他了!”
后来马上给他做酒精呼气测试,并提取了血液样本,经检验属于醉驾,其伤情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损伤。
当时还有一个细节,侯某庆来自首时,到洗手间上厕所,我们在外面还很担心,怕他承受不了,自寻短见。
南方日报:到那个时候,“顶包”这种念头,根本没有出现在警方的头脑里?
徐炜:没错,一切都那么清楚明白,我们办案的经过、掌握的证据、我们的专业判断,对我们来讲,这个事故自身有不少巧合,但侦查不复杂,也不是很周折就找到了侯某庆。上午11点43分,我们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第一条消息,随后给媒体发了通稿。
3次发布会
不会为单位荣誉
和个人前途违法
公众怀疑的顶包者,从医院下巴受伤的杨某,转为肇事车车主许某辉,后又转为侯某庆老板许某周,最后又怀疑肇事车上女子,被警方通过发布会、通气会与官方微博等渠道一一澄清。
南方日报:“顶包”说的起因,应该说是与华侨城医院医生遇到的一个巧合有关,正好有一名下巴受伤的男子与车祸中的三名女子同时就诊,引发了误会。当时,看到有关这名男子的报道时,你是什么感觉?
徐炜:周一(28日)早晨,我们交警局正在开党委会研究其他议题,看到“顶包”新闻后,临时改为“5·26”舆情应对会议,当即决定下午召开发布会。
从我了解的案情来看,根据各种人证、自供、调取视频以及其他侦查手段,证据链清晰,存在“顶包”可能性非常小。我看到侯某庆,了解情况后,基本确认就是他。
侦查人员去医院了解到,26日下午,交警通知家属来辨认物证时,恰好侯某要转移至看守所,一位死者家属用相机拍了三张侯某照片,交给记者。而撞车事发后,肇事车上三名女子被朋友送至医院看病期间,恰好有一摔伤下巴的男子,医生误以为他们4人是一伙的。记者找医生辨认,医生说当晚看病的不是此人。疑似顶包案由此开始。
当时看到华侨城医院受伤男子的事后,我们也很不解,第一反应,是不是那天南山还出了另处的交通事故,有人受伤了也去了华侨城医院?后来,我们在医院调到了当时的视频,找到了那名男子,以及陪他就医的朋友,又找到了他们在附近出事的视频资料,澄清了这件事。
南方日报:一个打工仔,泡吧、载美女、开豪车、醉驾、飙车、肇事、逃逸……公众质疑他的身份,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是不是可以理解?
徐炜:不要说公众,局里很多没有侦办和不是很了解的同事也怀疑,包括家属们都在私下问,是不是真的顶包?
这件事引起网民和媒体巨大的关注,有记者曾经盘点过,认为这件事能引发公众兴趣的元素有17个。你知道网络有多关注吗?发一个微博,会看到转发与评论数字更新速度像跑步机上的计数器,一会儿就成千上万了。
正因为如此,越是了解我们的人,越是知道,合谋“顶包”的可能性不存在,没有人敢用单位荣誉和个人前途来赌博,以严重违法程序来办案。
假如按照一般交通事故办理,28日掌握到的东西,再加个以后出来的血迹DNA鉴定,基本上就可以定这个案子的。27日晚上之前,我们都在办案,28日顶包说提出来后,到30日晚第三次发布会开完前,我们主要是应付媒体和网络。
南方日报:这里出现了一个困境,你们对事实的判断一直是确凿无疑的,但公众不相信你们,怎么办?
徐炜:当时DNA检验结果没出来,假如不一样,我们就出大麻烦了,但可能性极低。但我们都清楚,因为当事人口供细节高度吻合,可信度高,侯某庆的物证和伤情检验也符合交通事故损伤,另外侯某庆脚下一双鞋出事后留在车上,视频显示,他是光着脚回到大梅沙游艇会的。
(公众不相信)问题的起因在哪?就是因为最关键的视频没有。第一,他上车时有视频但很模糊,第二、撞车事故现场没有视频。经我们调查,就是没有直接照到现场的视频,无法确定侯某驾车如何出事、出事后如何离开等过程。
南方日报:从事态的发展过程来看,车主许某辉、老板许某周现身,DNA检验结果,侯某庆驾车的重要视频与截图等,这三大证据是说服公众的关键。交警是在舆情压力下一步一步公布的。为什么第三天才平息,是因为第三天这些证据才齐全了。现在回头看,最初的定论是不是说得太早?
徐炜:连开三场发布会,不是我们计划中的事。
第一次发布会开之前,我们以为开了会就澄清了,没想到,发布会后,网民还是不相信。那好,我们在会上讲,会满足大家的知情权,掌握一批新证据,就公开一批,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第二次发布会,证据增加了,车主被排除了,参加我们发布会的记者和直接了解案情的同志、领导,基本上都不相信了。
第三次发布会,各种传闻和疑点才被一一解答。我们后来还补充了视频截图,回应了网络传言。
第一次就说结论(指肇事司机是侯某庆,不存在顶包),这还是回应舆情的技巧问题,也就是说没想到要继续开。
这基于两个原因,一是从我们认定事故条件,当时证据基本上满足认定侯某庆涉嫌肇事的要求。第二,我们希望通过这次发布会后就不用开了,只需要等DNA证据就行了。没想到第二、第三天还要开。
另一个原因是,警方办案不可能短时期内全部收完。为什么我们没有在核心证据充足时,再开发布会呢?28日,网络和媒体关注持续发酵,我们意识到如果不回应,会变成严重的危机,比现在要严重很多。另外,我们意识到,警察办案,也是寻找真相的过程。因为我们把犯罪嫌疑人已抓获,不存在过多的保密事项了。交警寻找新的证据,一方面是办案需要,也是为了回应舆情,所以我们决定干脆透明办案。
关于网民
网民与媒体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我们
“5·26”事件推动了交警配合网民与媒体,不断寻找交通事故肇事证据,还原事情真相,尤其是网民的作用,让深圳交警首次在信息时代舆情应对中,交上一篇分数不错的作业。
南方日报:这是一次微博时代的公共事件,网民和媒体全方位全天候地“围观”交警办案,怎么看网民的心态?
徐炜:网民心态很正常,要求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回过头来看,媒体很大程度上帮了我们,网民也帮助了我们,对我们很好地监督,逼着我们跟媒体澄清。这次应对结果还算比较成功,领导也给了肯定。
但我们一度很迷茫。你找一个证人,无数人都在攻击。网民也代表一种民意,我不能说完全是,但是代表一部分。中国比较特殊,网民有一种情绪,包括不信任公权力机关,这提醒我们,今后要更加关注网民的民意,花很大力气面对网络。我们自己也要培养给自己挑毛病的人。
谣言最后没有掀起来,是因为大多数网民是理性的。面对网民压力很大,但我没紧张过。我们办案机构很清楚。因为没有任何人左右我们,而且取证也很顺利。只是想不到事态发展这么猛。
南方日报:面对网民、媒体的挑刺,你作为公权力机构的发言人,怎么看?
徐炜: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地发酵。三次发布会,都是保障大家尤其是网友与媒体案件知情权而开的。从准备开第一次发布会的时候,到第三次结束,我们都是为了满足公众知情权。
我们在发布会上,没有因为自己是警察和公权力机关,对这些谣言不理不睬。根据掌握的证据,按以往的惯例和做法,有些质疑完全是不用回应的,因为完全是无中生有的。
但是当时情况是,知道真相的网友很少。所以,我们第一时间要告诉大家真相,把满足网民知情权放在第一位。很多证据,都是办案民警从收集场所拿到发布会上直接发布,我们都没看到。
从决定开发布会到事件基本平息,我们没有什么隐瞒的,只要大家想知道的疑点,我们都通过努力一一回答。
我们一直认真对待网民所关注的问题,我们和网民是一种平等姿态,所有工作随时接受监督,所有证据材料可以供大家查询。因为目标都是还原真相,为了给去世者和受害者家属最大安慰。网民知情权得到了满足。从我们掌握证据材料来看,从事件发展来看,最后接受真相的,还是家属。
南方日报:跳开身份,你怎么看公众监督?
徐炜:换一个角度,假如我是一个普通网民,也可以理解这次事件。我在最后一次发布会上说过,我们可以质疑、质问,怀疑案件和警方发布的一些信息,但是不能造谣;可以质问政府部门不公开,但是不能谩骂侮辱。
我们希望网民理智、理性地表达意见,要求公权部门满足知情权。而且我们看到绝大多数网民是这样的。
比如说视频证据PS问题,网民就挑刺挑得很专业,我们没想到那个光圈是干什么的,当时现场人员都回答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这是民警赶时间,用手机翻拍的原始材料,按照取证要求,没有造假空间。
于是我们在5月30日早晨去大梅沙游艇会了解情况,本来准备5月29日夜间去的,想到管录像的人晚上不在。当时打电话叫上了民警、记者和家属,一起到现场求证。
南方日报:还有一个隐私保护问题,车主和老板本与此案无关,但在压力下,他们站出来帮你们释疑。
徐炜:网民都是福尔摩斯了,我们没办法。不是网民需要,我们也不会这么做。车主许某辉是在帮我们,也是帮他自己,否则网民还会怀疑他,影响他的生活和形象。我们在征询他同意的情况下,拍了他的照片证明清白。老板许某周不同意,说了很久,答应只拍了侧面。
“飙车”反思
舆情发布继续“不设防”
“5·26交通事故”舆情处理之后,深圳交警开始反思,随后开始严厉打击飙车行为,并创造性地依据深圳情况,制定了将飙车定为危险驾驶罪的具体标准。
南方日报:这一次24小时运作,360°公开状态下办案,你觉得最终是依靠什么原则走出疑云和误解的?
徐炜:第一是证据,这是案件本身核心因素,也是平息案件疑云的关键;第二要公开透明,我们为了解释网民的疑点,收集了常规办案之外的很多证据,与网友一同寻找到事实真相。
南方日报:和国内别的地方恶性交通肇事事故事后舆情处理相比,深圳交警对此次处理结果怎么看?
徐炜:撇开事故本身,对网友和交警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双赢的。这件事,给我们上了一课。在我们自己看来,有没有“顶包”是很明白的事,我们真的没想到网民的质疑这么汹涌而来,所以我们没有计划好一开始的新闻发布会。我想部分网民也上了一课,学会如何理性参与公共事件。在国外,公众会不断质疑,政府不断答复,在互动中解决问题。
前几天深圳城管局有人向我谈到广深高速(600548,股吧)公路砍树的事情,就说要好好学习学习深圳交警经验。
南方日报:“5·26事故”事后对以后工作有没有影响?
徐炜:我们对这个案件做了反思,尤其对飙车和醉驾。
这也是一次很难得的交通安全宣传教育机会,比如飙车问题就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关注。
刑法修正案去年规定对飙车等行为将以“危险驾驶罪”定罪量刑,但是没有明确说什么叫竞速追逐和情节严重,这一直是交警部门的执法困惑。根据这次教训和深圳市情,我们在国内率先对飙车和情节严重做了具体化和量化的解释,成为深圳交警的执法依据,可以大大降低飙车问题,不要让它成为解决不了的问题。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此次网民与警方的交流互动?
徐炜:第一,这件事不仅网民媒体关注,上级领导和市局也都关注,第二,网民和媒体都在围观,只要他们提出问题,我们都会认真研究。第三,认真对待网民意见、线索和质疑,也是使真相被公众接受前所做的工作。
这为以后这类事情提供了经验,要求我们把这类案件办成铁案。
从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到交警部门面临的公共危机,这推进了我们工作的公开透明,以后也会继续不设防,在公开监督下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