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讯 记者 卢燕 南京花季少年章程程（化名）怎么也没想到，因为窃取、贩卖信用卡信息，他最得意的“黑客”身份会被上海的犯罪分子“拉下水”。迷途知返后，忐忑不安的他渴望像其他同学一样正常地学习。日前，一封来自上海的前科封存通知书挽救了小章。
上海与南京两地的公、检、法、司首次跨省合作、联手对他采取了前科封存保护制度，为他的求学“铺平”了道路。然而，其间暴露的问题也令两地执法部门深有感触：前科封存制度重在保护未成年人的长远发展，需要多部门共同配合完成，细致关怀远远重于最后的“一张纸”。
1994年出生的小章目前在南京一所五年制的大专院校念二年级。小章上初中的时候就迷上了电脑，与沉溺于网络游戏的普通“宅男”不同，他酷爱钻研网站的后台程序，除了看专业的书籍，更花了大量业余时间“泡”在网络论坛里跟“黑客”“聚”在一起。网络的虚拟世界让他跨越了年龄的限制，在论坛互留QQ号码认识了一堆有“共同爱好”的成年“朋友”。
去年9月，年仅17岁的小章在几名成年“黑客老手”的“蛊惑”和利用下窃取了两家日本购物网站多达6000条的信用卡信息，完成“师傅”布置的“任务”后，小章收到了2万元的“奖励”。兴奋的他为自己买了中意已久的跑鞋，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法律的“地雷”：“我还没毕业就能挣钱了，看来我还挺有本事的。”
靠着小章破解出的6000多条信用卡信息，同案犯仿制了信用卡在上海的商场狂刷时“落网”，警察“顺藤摸瓜”找到正在学校上课的小章，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犯罪，并最终被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2012年5月，长宁区法院少年庭审理后对小章做出了犯窃取、非法提供信用卡信息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的判决。判决生效后，为了帮助未成年人小章顺利回归社会，上海市长宁法院少年庭、徐汇检察院未检科一起奔赴南京，联手南京市栖霞区公检法司共同开展国内首例异地未成年人前科封存。
2012年3月14日，刑事诉讼法修正草案的顺利通过，我国未成年人轻罪犯罪记录封存制度最终确立。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七十五条规定：“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应当对相关犯罪记录予以封存。犯罪记录被封存的，不得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但司法机关为办案需要或者有关单位根据国家规定进行查询的除外。依法进行查询的单位，应当对被封存的犯罪记录情况予以保密。”
记者走访了本市的法院、检察院、南京的相关司法部门后了解到，在明年1月1日“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前科封存”制度生效以前，下达一份前科封存通知书，必须是犯案人主动提出申请，由公、检、法、司组成联合调查组的核心成员，在听取了基层街道意见、社区民警、司法所工作人员的意见后，由有关部门最终作出封存决定。
上海社科院青少年研究所副所长孙抱宏说，前科封存制度不仅仅是一次司法保护青少年成长、适度宽容的举措，更是对社会转变心态的呼吁，从刚性的实刑惩戒向柔性的纠偏转身。未成年人犯罪除了自身的因素，往往离不开社会大环境的“污染”，譬如缺乏父母关怀，因为交友不慎误入歧途等等，因此，未成年犯罪必须重新回到社会中来。
前科封存面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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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违零犯罪考核指标，学校有顾虑
法院判决生效到拿到前科封存通知书，等待的10天时间对小章而言犹如“度日如年”。
根据小章班主任张老师的描述，小章5月中旬申请完前科封存一直忧心忡忡，看见熟人就低着头不愿多说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媒体找到了小章的父母想了解情况，这下彻底触动了小章那根绷紧而又脆弱的神经。
谈到那时的小章，张老师的语气中满是担心：“孩子脸上"受伤"表情让我特别心疼，他很失望地找到我说，前科封存通知书下来之前，每天胆战心惊生怕被学校开除，以后连工作也找不到。对待因为犯罪而心理敏感的孩子，学校还得承担零犯罪记录的考核指标，除了一视同仁还能做些什么？”
张老师的“纠结”验证了小章所在的学校领导经历了一次心理“地震”。
今年5月下旬，南京市栖霞区某社区矫正中心会议室内召开了一个特殊的会议，上海徐汇区检察院未检科与长宁区法院少年庭的相关负责人，与当地的公、检、法、司和小章所在学校领导共同参加。会议讨论的目的就是为了对小章如何进行前科封存，而开展这一工作关键的因素在于校方能否接受小章继续求学。
“学校怎么可能容留有犯罪记录的学生？我们从没开过先例！零犯罪记录是教育部门给学校设定的基本考核指标之一，严重违反校纪校规尚且还要被开除，更何况是犯罪！”校方强硬态度显示出强烈的抵触态度，这也是在司法机关工作人员的意料之中。
“小章是一个有才能，有培养前途的孩子。对这个孩子采用前科封存，是为其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也是司法机关严格审查把关后做出的决定。现在都在提倡社会环境要讲包容，教书育人的学校为什么不能一起积极努力来挽救这个孩子？”法官、检察官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解释逐渐消除了校方的顾虑，最后终于松口点头。
小章继续留在学校正常上课，包括张老师在内的校方也有自己的顾虑：“目前，很少有学校实际参与过前科封存的工作。毕竟还是一项新制度，学生有了犯罪案记录又被封存，所在学校的考核指标是否可以区别对待，我们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接到教育部门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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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个地方有矫正条件
背着缓刑两年的刑责在学校继续求学，小章的一举一动仍然在司法社工的“监控”视线内。记者了解到，两年缓刑期间，小章每个月除了要交一篇思想汇报总结，至少还要去一趟司法所跟社工进行面对面的“思想谈话”；此外，每周一通电话交流也是必不可少。
日前，记者来到南京某街道的司法所，联系上了为小章做社区矫正工作的社工女孩小庄。她对记者说：“小章的确很幸运。对一个孩子启用前科封存，必须配备社区帮扶矫正。他所在的社区愿意接受他，为他做帮扶矫正，帮了他很大的忙。目前，国内很多地方的矫正条件都还不太理想。有很多孩子就是因为社区矫正条件不理想被挡在从轻处罚的门外。这也是少年司法实践工作正在面临的"尴尬"局面。”
据上海法院的统计，近年来外来来沪未成年人犯罪人数占未成年人犯罪总人数的80%以上。对于外来未成年人如何实行平等司法保护是当前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因为居住地的流动性和考核指标，纳入上海实行社区矫正具有相当困难，而老家如果地处外地尤其是偏远的农村，监督帮教的条件也很难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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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考公务员做律师
即使有幸达到帮扶矫正的条件，小章拿到前科封存通知书后，对自己的“过人之处”却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社工的开导一度回避。
根据社工小庄的描述，小章接受社工帮扶矫正已经有一个多月，最初的时候根本不愿意多谈自己擅长"黑客"，回答社工的问题也是能省则省。直到社工反复开导，小章才说出心中对找工作的恐慌。
有一次，小庄谈话的时候开玩笑地对小章说：“你电脑技术这么好，以后可以努力争取进科研机构。”没想到，小章听完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十分低落：“我毕竟犯了案，知道现在考公务员都得经过政审，我想以后能进一家小公司做做网管就很好了吧。”
小章内心的“被歧视”并非空穴来风。目前，未成年人因为犯罪被学校开除失学、因前科被用人单位“歧视”导致的就业难问题已十分突出。
徐汇区检察院未检科检察官张颖坦言：“现行的《公务员法》、《律师法》、《教师法》都涉及特殊规定，从事公务员、律师等必须有无犯罪记录证明，这些单行法与《刑诉法》相冲突。”
业内人士直言，构建未成年人犯罪前科封存制度与我国现行法律之间存在冲突。可以说，法律间的冲突是该制度运行的最大障碍，不同部门依据不同的法律解释，很有可能导致未成年人犯罪前科封存制度被束之高阁。
大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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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原籍封存，外地能查
在小章落实刑事记录电子档案“加密”的过程中，“出手相救”的检察官与法官发现，一大棘手问题就是封存制度与公安查询系统的相冲突。
以小章为例，尽管小章户籍所在地南京的公安系统已对他的电子档案做了封存，但目前公安的查询系统为全国联网，既没有对前科封存的青少年档案设立专人专管的制度，也没有在内部生成加密权限。因此，小章的电子档案封存范围目前还仅仅只能在南京范围内。
实践中，公安机关通过进入网上数据系统对涉罪人员的基本信息进行查询。该网上数据系统分为“公安部部级人口信息管理系统”、“全国违法犯罪人员信息资源库”、“全国公安综合信息查询系统”三个子库，这些子库相互有重叠和交错，每个子库有各自独立的数据库，办案人员通过浏览不同的子库可以查询到想要的信息。
如果公安机关办案人员拥有进入网上数据系统的权限，则他通过进入不同子库可以对涉案人员的任意信息（包括未成年人犯罪前科信息）进行查询，不存在任何的限制。这与未成年犯罪前科封存制度要求的“不得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背道而驰。
张颖对记者说：“前科封存后，人口登记上的犯罪信息会被封存，是不能查询到的。但目前公检法机关还没有完全协调好，主要是因为目前新修订的刑事诉讼法尚未生效。而且修改后的刑事诉讼法也仅对封存制度进行了制度构建，具体程序问题基本未涉及，封存的启动形式、封存决定作出的时间点、与裁判文书送达范围的衔接，外地籍未成年犯以处罚地封存为准，还是以户籍地、经常居住地为准，犯罪记录违法泄露后的责任追究等，均需要通过进一步出台相关司法解释予以细化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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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益后，履历表奖惩记录如何写
目前，小章还在求学阶段，没有遇到求职填写简历的“尴尬”，但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受益者曾为此而“犯怵”。
两个月前，刚满20岁的上海男生小刘（化名）接到通知，前科封存的申请已经通过，并且他顺利找到了心目中第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大型连锁游艺乐园担任机器修理师。
这份稳定来源于他心里的“踏实”：“再也不用为四年前的聚众斗殴担心单位会不要我了。封存以前，我想找工作让自己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打工的时候一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就心里发慌，断断续续打的几份零工没有一份是超过两个月的。就害怕被单位知道，我就得走人。”现在的他一边工作一边继续读书，两年后他将拿到社工专业的大专文凭。
记者见到这个前科封存的受益者时，虎头虎脑的小刘颇有些《功夫熊猫》里面“阿宝”的“范儿”，笑起来一脸阳光，透着股青春的朝气。他甚至主动告诉记者：“最近我在练游泳，夏天瘦点对身体好。”
回忆起找工作的心路历程，小刘对记者说：“现在这份工作是我应聘找到的，填履历表的时候，我看见简历的奖惩记录这一栏，说实话，当时心里还是有些恐慌，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写了一个无。希望我以前的错误真的能够被封存好。”
为小刘做过社区矫正的徐斌是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长宁工作站的站长，得知小刘内心的“疙瘩”，他反而鼓励起小刘：“对你启用了前科封存，简历的奖惩记录写上无，说明司法部门已经在鼓励和支持你改过自新。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重回正道。”
徐斌对记者说：“未成年孩子写简历有恐慌心理，说明他们内心对曾经犯下的罪错还没完全走出阴影，他们觉得毕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这时候，我们更要关怀他们，激发他们内心向好的渴望。这也是为什么司法部门一直在努力推行前科封存。”
长宁法院少年庭副庭长钱晓峰感慨地说：“我们的社会对犯了罪的未成年人重新接纳，还需要更多的宽容、更多的保障。对于前科封存的未成年人，我们应当做好保密工作，同时加以心理辅导。可以说，要真正做好未成年人轻罪前科封存工作，让未成年人卸下包袱轻装前行，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就像是把沙滩上的一颗颗海星重新送回大海，能多送回一颗也是我们的胜利。”
》他山之石
“消灭”前科
对比我国目前“有条件的”前科封存，有条件的“查询”制度，国外对儿童及青少年刑事领域单独立法较为普遍，很多国家都已建立了刑事前科消灭制度。前科消灭的“大胆之处”在于，对未成年人的犯案记录采取彻底的“一笔勾销”。
德国现行《少年法院法》对未成年人的刑事前科消灭制度作了详细规定；前科消灭，是为了消除罪名惩罚效应的过剩，为了行为人更好融入社会，国家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摘除行为人“罪犯”标签，鼓励行为人重新做人的一项制度。
日本《少年法》中规定：“因少年时犯罪被判刑并已执行终了，或免于执行的人，在关于人格法律的适用上，得视为没有受过刑罚处分的人”。
澳大利亚《青少年犯罪起诉法》规定，警方对未成年人的犯罪记录不能保留到其成年之后，以便其以无罪记录的身份进入社会。
》理念与实践仍有冲突
业界呼吁尽快出台配套细则
明年1月1日起，前科封存的规定将正式生效，这意味着所有的机关都必须按照法院的封存决定，将所有档案封存或所有电子档案消除；任何涉及到要出具违法犯罪记录证明的，公安机关和任何机关都必须出具无犯罪记录证明，任何材料都不能显示有犯罪记录，不能出示裁判文书或者犯过罪的说明。
事实上，从申请向“自动封存”过渡的实践过程中，引发的理念之争也颇值得探讨。
上海已明确受益群体
涉及到前科封存制度的实践创新，上海与南京两地的检察院、法院均流露出关切的盼望，希望尽快出台前科封存法律制度的配套细则或者相关的司法解释。
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仅对未成年人犯罪前科封存进行了制度构建，提供了法律保障，但具体的操作程序还需要有关部门进一步细化落实。另外，对于前科封存的未成年人如何保障其就学、就业的权利，如何将现行多部法律中与刑诉法相关规定相冲突之处予以修改，还需要人们的意识转换和一定的修法时间。
此外，有学者表示，前科封存的意义在于消灭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不是为了消灭那个人。为了使未成年人改造好，需要一种高明的管理，需要司法、行政多部门的综合治理。
对此，华东政法大学功勋教授徐建表示，国家对未成年人启用前科封存保护制度已经探索了近10年。目前公、检、法、司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与冲突，尽管前科封存的制度在法律层面已经通过，不同地区的法制环境还有很大差距，实施细则的确很难一步到位。
明年1月1日即将正式施行的刑诉法对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审理程序予以特定规定是这次刑事诉讼法修改的一大亮点。修改后的刑事诉讼法，增设了未成年人特别程序一章，并对保障辩护权、审前调查、犯罪记录封存等方面作出了详细规定。
这段时间，徐建教授参与了市高院与市检察院组织的多次讨论会议，主题都与前科封存的实施细则有关。他对记者说：“现在上海已经明确了，除了法律笼统规定的18周岁以下、5年有期徒刑以内，前科封存的受益者还包括检察院免起诉以及法院不起诉的未成年人。全国范围内，上海在未成年人的前科封存制度探索方面一直走在前列，可以肯定的是，明年1月1日以前，上海地区完全有可能出台与法律相关的配套实施规定。”
浦东长宁两区已试行
记者了解到，为了在推行前科封存制度中起到示范效应，从去年11月份到今年2月份，浦东新区法院与长宁区法院曾分别探索性地出台了与刑法条款配套的试行办法。据悉，早在2005年，上海的司法部门就在努力尝试探索为犯下轻微罪错的未成年人“打开另一扇窗”。截至目前，上海地区的前科封存“受益者”共有10名左右，其中，长宁区法院少年庭与长宁区检察院一共受理了6起未成年人的封存申请，浦东新区法院受理了2起。
长宁区检察院未检科科长陆海萍表示：“外地来沪青少年一旦在上海犯案，无犯罪记录仍是由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来开具。明年1月1日新刑诉法生效后，比较可行的一种做法是，对所有前来开具18岁以下青少年无犯罪记录的相关人员一律一视同仁，取消无犯罪记录证明的做法。”
此外，前科封存制度中，社区矫正这关键的“一环”也将越来越成熟。据悉，上海高院与市社区矫正部门共同建立了6个“过渡性安置培训基地”，为非沪籍未成年人提供食宿、进行劳动技能培训，为他们顺利回归社会创造条件。这种安置基地还将陆续推广到各个社区。
未成年人轻罪犯罪记录封存制度，看上去很美，但要将纸面的制度成为实践的做法，还需要相关部门和全社会做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