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八：再出名我也是个扫地的

白天，他是默默无闻的环卫工　　晚上，他是微博世界的“国王”　　唐老八黄色的环卫马甲里，套着一身深蓝色的警服。这是侄女送给他的。他总是穿着它，一双高帮皮靴，也总是擦得很亮。他说：“虚荣嘛。”　　从早上6点半天色漆黑开始，“完全看不清脚下，只能凭着感觉扫”，到太阳落山再变成漆黑“再凭着感觉扫最后一遍”，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除去中午2个小时休息，平日一天工作10个小时，节假日无休，唐老八绝大多数的时光，是在这条叫武臣巷的巷子以及三条支巷里度过的。头是低着的，一下一下，扫向永远也扫不完的纸片，塑料袋，以及瓜子屑。他用百度地图，精确估算出自己一天清扫的路程。30公里。　　带上扫帚，撮箕，沿着政府东路往家里走。问他为什么不把工具留在相熟的店里，唐老八说：“一个是怕丢了，一个是，味道太大了，怕人家不高兴。”走了10余分钟，到了政府西路95号楼下，和巷口摆摊卖拖鞋的大哥打声招呼，摸黑往楼上爬。随行的，还有一个从广东远道而来的记者。　　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唐老八说：“有灯，是声控的，跺跺脚就亮了。”他跺了一脚，又跺了几脚，灯还是没有亮。记者却差点绊倒在楼梯上。　　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窝，简陋得不能再简陋。昏暗的灯光下，冰箱，电视，床褥散发着一种垃圾堆的味道，黑漆漆的被子只有棉絮，没有被罩。衣服堆在没有柜门的衣柜里，四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饭煮上。从背包里拿出白天买好的莴笋，从破旧的冰箱里拿出一块肉，切好，唐老八顾不上去煮菜，就摁下开关，静静等待着“蜗牛一样慢”的电脑慢吞吞启动起来。终于，随着欢快的一声音乐响起，他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虽然疲惫不堪，他整个人，却开始活了过来。　　从这时到11点睡觉前的3个多小时，是唐老八最快活的时光。他，是微博里最有名的环卫工，网络世界里的精神国王。他的微博，被加了“V”(一般为知名用户)，他有8000多名粉丝，包括蚂蚁网CEO麦田和演艺圈的姚晨、欧阳奋强。　　我找到了尊重与快乐　　南都：微博什么时候加的V？　　唐老八：就是最近。　　南都：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吗？　　唐老八：贵族的意思。　　南都：你觉得这两个字离你的生活……　　唐老八：这两个字，远了。毕竟这是网络世界，虚幻的东西。　　南都：你会觉得开心吗？　　唐老八：不开心。　　南都：为什么？　　唐老八：开不起心。压力大。　　南都：生活上的压力？　　唐老八：两方面的压力都有，还有精神方面的。　　南都：精神方面来自哪里？　　唐老八：也就是各种非议吧。我曾经在微博中说过，有一天，我在跟别人摆龙门阵(四川方言，指侃大山)的时候(谈微博)，我无意中发现，有一个人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看我，我心一下就凉了。　　南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本来你觉得很骄傲，结果却发现别人还是看不起你？　　唐老八：对，就是这样。(叹息)解释出来就是说，再出名也是一个扫地的。　　南都：你接受这种看法吗？　　唐老八：这就是现实。无论我接受还是不接受。　　南都：看到你上网时的沉醉，我就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在那个世界里，你找到了尊重，找到了快乐……　　唐老八：有这样一个意思。　　南都：这是微博、网络世界最吸引你的所在吗？　　唐老八：是的。　　南都：你是非常底层的人的微博里，极少被加“V”的。　　唐老八：这是信息化时代给我的。　　南都：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尊重、友情，在网上都得到了。　　唐老八：对，包括过生日也是一样。　　南都：生活中有人给你过生日吗？　　唐老八：一个人的生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就是我现在的情景。今年生日我还没这么多粉丝，但是已经有几个比较好的
网友祝我生日快乐。是虚幻的，但是感觉挺不错的，有人关心我。　　南都：你觉得是不是这些朋友比生活中的更……　　唐老八：更真实。更贴近我的心。　　旁白：2009年初，低保户唐老八经当环卫工的大嫂介绍，也成为一名环卫工，他的职责范围是清扫雁江区武臣巷以及它的数条支巷。在此之前，他卖了8年盗版碟，一天也就“卖十多二十元”。再之前，他曾经因偷窃单位的棉纱而被判劳改6年，刑满后结了婚，又离了婚，与一个儿子相依为命。　　没办法，要吃饭嘛　　南都：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唐老八：从我的内心说，并不怎么喜欢。生活所迫吧。　　南都：即使是现在成了最有名的环卫工？　　唐老八：也是一样。　　南都：如果按照你理想的状态，你想做些什么？　　唐老八：如果有本钱的话，我还是继续做我的生意。　　南都：你想做什么生意呢？　　唐老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吧。但是现在我已经出名了，我曾经在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说过，以后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继续扫我的地，留在这武臣巷。　　南都：你比较一下，当环卫工和以前卖碟哪个更好一点？　　唐老八：这个更好一点。因为卖盗版碟是违法的。　　南都：老是担心有人来抓？　　唐老八：碰到过派出所的，收过我的碟子。(19)94年出来之后，什么都干过，当过服务员，学过电工，学过种蘑菇。去烟厂上过班，又学修自行车，还去西昌蹬了半个月的三轮车。最后才回来摆摊，2000年开始一直摆摊。　　南都：你是怎么想到转行呢？　　唐老八：没办法，生意太差了，要吃饭嘛。　　南都：相对来说现在的工作……　　唐老八：比较稳定。这个月开始能领740元了。　　微博给我宣泄通道，谁都是平等的　　旁白：和普通资阳人相比，唐老八的普通话显得“标准”很多。他说，是因为2002年寻妻，他在广州生活过两个月的缘故。唐老八认为，离婚是因为妻子和昔日恋人复合，而他的大哥却说，唐老八的妻子是看准了他没什么赚钱能力和前途。大哥说，从小爱看小说的唐老八“很单纯，他所有的人生经验，都是从小说里获得的”。　　从2009年2月份开始，唐老八开始了他的微博生活。他写下一天见闻，包括一只猫从四楼失足坠亡，他和负责清运垃圾的罗老头之间微妙的矛盾，对单位领导误解的埋怨。最初他没几个粉丝，但经记者报道、著名演员欧阳奋强推介之后，他的微博名气大涨。　　12月9日下午，罗老头看到唐老八被几个记者包围，激动地冲过来倾诉自己工作的委屈；唐老八还请了半小时假，请记者帮他挑了一台二手数码相机，欧达牌DC-K09，刚好花完了500元积蓄———其中300元是在北京工作的亲戚看了他的微博之后，资助给他的。当天晚上，唐老八把下午发生的这两件事写在了微博上。　　南都：是谁告诉你微博这种东西的呢？　　唐老八：是在网上冲浪时候无意中看到的。　　南都：听说你以前拼命向很多明星微博自荐过，包括成龙，只是也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唐老八：(不好意思地笑)是啊。是啊。一直到后来，不知道怎么欧阳奋强加了我，记者也来采访了我，我就一下子，粉丝多了。　　南都：你有句名言是，垃圾是扫不完的……　　唐老八：确实是这样的。如果是旺季的时候，我所谓的旺季就是上学放学的时候，那些小孩满地乱扔，你前面刚刚扫完，后面又扔。所以，不只是我这么说，其他的环卫工也是这么说的，地是永远扫不尽的。　　南都：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　　唐老八：无可奈何。这跟(每个人)素质也有很大的关系。　　南都：你说自己一天要扫30公里的地，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唐老八：我用那个百度地图嘛，它搞了一个测距的东西。也就是说，1个小时至少要扫4遍，一次360米左右，1天是10个小时，就是差不多30公里的。　　南都：刚当环卫工的时候，难接受的是累，还是别的？　　唐老八：主要是心理不舒服，总觉得……怎么说呢，这跟我的领导也有一定关系。我现在这个领导，他的嘴巴特别让人受不了，不管你做得对与不对，他都要说上几句。　　南都：我看你经常也发发工作上的牢骚。　　唐老八：对，就是因为他，促使我开微博。　　南都：你是觉得这种心情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发泄吗？　　唐老八：对，就在网络世界中发泄。　　南都：就是网络给了你很多情绪宣泄的……　　唐老八：宣泄的通道。　　南都：在网上，有人在聆听你的声音，而生活中没有，是吗？　　唐老八：也有，像他们两个。(指了指旁边修车的小商贩)　　南都：有一个微博评论说，“时代的去中心化，让无论是草根还是精英，无论是百姓还是权贵，都有话语权，都是自己的中心，都是表达自己的机会。唐老八的微博就是比伍皓任志强韩寒姚晨等人的存在更有意义。”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唐老八：对，我看得懂。也就是微博提供给我们的一个平台，在里面，不管是权贵还是草根，都是平等的。我曾经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在上面，不管是谁，都是平等的。　　都是下力人　　南都：你回复一个粉丝时，曾经说我们俩都是下力人。为什么会用这三个字来形容自己呢？　　唐老八：下力人是四川的一句俗语，意思也就是弱势群体，必须靠双手挣钱才能养家糊口。　　南都：你还是觉得别人看不起这个工作？你在微博里提到，你想抱巷子里的一个小孩，她的婆婆说太脏了。　　唐老八：对，我当时心里也难受了好久。原来我的鞋子从来没有擦过，她说了那句话后，我就天天擦，想把自己的形象搞好一点。我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我每扫一次店铺，他们从里面扫出来，每回给他们扫的时候，不言不语。　　南都：你现在碰到这种事情多了，心里还会难受吗？　　唐老八：能怎么样嘛？只能当一下阿Q了。(苦笑)　　南都：你经常转发关于环卫工人的新闻，还提到第一个清扫武臣巷的女环卫工去世了。　　唐老八：是。这个人说起来也挺可怜的，干了很久的环卫工，有病从来没去看过，最后实在受不了，就没干了。没过多久，就死了，得的是食道癌。　　南都：听到这消息是不是挺难过的？　　唐老八：是的，我当时心里也挺难过的，因为她离开环卫处了，单位就不管了。这个人扫武臣巷的时候不是特别招人喜欢，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有点严，他们(菜贩)丢一点菜垃圾，都要求人家捡起来。我不会，因为我想，他们有些时候确实很忙，来不及弄。　　南都：只要他们不是恶意的？　　唐老八：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他们也是下力人。　　很多话，不敢说　　南都：你们领导对你这个事是怎么看的？　　唐老八：不闻不问，不反对也不支持。　　南都：他们怕你说的一些话让人觉得环卫工条件太差吗？　　唐老八：我个人的猜测，他们是在静观其变。　　南都：从你的角度来说，你愿意大家来关注这个问题吗？　　唐老八：不愿意，这对我没好处。　　南都：你一边在呼吁大家关注环卫工，一边又这样说，不是很矛盾吗？　　唐老八：首先我要保护自己。这种事情不能急于求成，得慢慢来。因为有些问题一旦挖深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南都：你觉得自己在环卫这行干得好不好，算一个好人么？　　唐老八：不算，我还是有偷懒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　　南都：跟周围的同行相比呢？　　唐老八：可以说是尽职尽责吧。我们以前两班倒的时候，规定必须8点钟才能走，我是准时走的。但我们当官的有一天下午6点多的时候来找我，偏偏我扫那边，他们没过来看，就以为我走了。我怎么证实他都不相信，我心里就很气。　　南都：你在微博里也会关注一些弱势的人，比如得病的孩子，从写自己的工作状态到呼吁大家做一些事情，你觉得这些变化是微博带给你的，还是你本来就有的想法？　　唐老八：一步一步来的。因为这些事情不是一下就能够成功的。毕竟，理解的人不多。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粉丝还不多呢，就是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姚晨现在的粉丝是400万，我不要求那么多，我只要求3万人来关注我，目的就达到了。　　南都：这个目标应该不难，你会去呼吁别人关注弱势的人，说明你现在也是有话语权的人了。　　唐老八：但是有很多东西还是不敢说。　　南都：其实你最想说的话，还是想改善环卫工的待遇，你最了解他们？　　唐老八：对。　　南都：现在微博上越来越多的人会看你说话，你说话是不是要更注意一些？　　唐老八：对。　　南都：有更多的人关注你，心理压力也更大一些？　　唐老八：心理压力来自很多方面吧。平常做的时间比较长了，偶尔也会想偷懒了，现在就不行了，因为成了名人了，如果某位网友来看，我坐在这，叼着一支烟，遍地都是垃圾，那可丢大脸了。　　旁白：采访结束后，记者用微博私信给老八提了两个问题：“你现在也年近半百了，你怎么总结自己的大半生？你还有梦想吗？”唐老八回复得很快：“我的大半生是在坎坷曲折的道路上度过的，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我相信四个字，苦尽甘来。至于我的梦想，我认为那是虚无缥缈的，我只注重现实，只有自己去拼搏才能达到自己追求的目的。”　　南都首席记者 姜英爽 实习生 雷军 发自四川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