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我最希望子孙能够像丰田家族那样”

他喜欢凌晨4点一个人去打高尔夫球，他说那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今年初，他决定捐出价值49 亿元的福耀玻璃股份，被媒体称为“ 裸捐富翁”。对于外界的质疑，曹德旺有自己的解释：“ 我现在已经60 多岁了，更觉得钱没什么用了，不如拿出来大家一起花吧。” 在曹德旺的心里，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看到我的孩子将来手里没有一股福耀的股票，但他却是福耀的掌门人。”　　“这有点像《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电话那端，曹德旺哈哈大笑。他正在向记者描述自己上个月的摩纳哥之旅。当蒙特卡洛剧院的天顶徐徐打开时，曹德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在这场盛宴上得到最多的掌声。谁也没有料到，在金融危机的大幕下，全球的企业界会特别青睐一个“只做一片玻璃”的中国人。　　6 月初，曹德旺获得了2009 年安永企业家全球大奖。这个被誉为“商界奥斯卡”的奖项，曾经授予给 eBay 创始人彼埃尔·奥米迪亚、星巴克董事长霍华德·
舒尔茨和戴尔创始人迈克尔·戴尔。但此前在摩纳哥的蒙特卡洛剧院，还没有出现过一位真正的“华人男主角”。而这位“男主角”早在今年年初，就因为准备捐出价值49 亿元的福耀玻璃股份，被称为“裸捐富翁”，并被各路媒体竞相追逐。　　2009 年，曹德旺就这样突然在公众的视野里红了。　　其实，曹德旺的公司福耀玻璃一直是中国股市里最著名的“取款机”——福耀玻璃上市13 年，筹得资金7.13亿元，而现金分红却高达12.22 亿元，是中国股市唯一一只分红高于筹资的股票。只不过曹德旺本人以前一直相对“隐身”。　　有人说，无论在股市还是在慈善事业里，曹德旺都喜欢做又“土”又“犯傻”的事。 他打趣道：“我觉得我是蛮土的，所以只能依赖衣服补充，走到哪里都是一身名牌。”而最近让他自己觉得“土”的事情，是“花了6000 万元，造了一所大宅子”。　　不过，在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的眼里，曹德旺却是一个思想敏锐、信守承诺的人。　　“20多年前，我就开始借钱做慈善了”　　刚开始，曹德旺特别迷恋自己花巨款建造的大宅子，“我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个星期，乐得完全不愿出门。”　　这个大院占地达6000 多平方米，楼高三层，内部装修相当豪华。宅院里不仅有园林、游泳池，还有装修考究的客厅、书房和中西餐厅。“而且这所院子的图纸，是我自己画的。” 曹德旺喜滋滋地说。　　每当有客人造访，曹德旺就不厌其烦向他们讲解每一处设计。由于特别喜欢金色，这个大宅到处都被布置得金光闪闪，客厅里则堆满了金苹果、金菠萝。[page]　　曹家大院一角，还保留着一块菜地，那是曹德旺强行要求设计公司给他留的。“这样，我就可以在里面种种白菜、菠菜和芹菜。”　　在大宅子里开开心心地打理了一周的园林后，曹德旺开始冷静下来：“我觉得自己开心到了有点负罪的程度，现在许多人没有饭吃，还在流落街头，我怎么住进了这么豪华的地方？”　　最初建造曹宅，是因为曹德旺在国外参观了丰田纪念馆和福特博物馆。“我发现国外的大老板都有大房子，”后来到了乔家大院，曹德旺忽然领悟道：“这是主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于是，他开始兴致勃勃的“大兴土木”。但等真正住进这所大宅子以后，曹德旺才感觉“这件事情很不对，很土”。笃信佛教的他不断地反问自己：“花了几千万，是不是就为了向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后来意识到，“自己不需要去证明什么。很多事情不去承认，不去证明，才显得更有智慧，比如
武则天的无字碑。”不过，曹德旺建造“曹家大院”时，也已开始筹建家族慈善基金。“爱财爱享受生活”的他，在出手捐赠时也豪气逼人。“造屋和慈善基金这两件事，其实都已经同时筹备好几年了。”　　2007 年，曹德旺就曾设想建立一个以其父名字命名的“河仁慈善基金会”。当时，他决定拿出自己所持有的公司股票的60% 来成立这个基金会。当时，外界并不知情。但即使按照如今的福耀玻璃股价，这笔股票的市值仍高达40 多亿元人民币。　　是诚意慈善还是商业炒作？当“河仁慈善基金会”的筹备浮出水面后，有人甚至质疑：曹德旺此举会不会把慈善基金变成他自己随时方便取现的“个人银行”呢？　　时值今日，曹德旺已不愿对外界的质疑做出回应。此次专访一开始，他就声明：“其他都可以谈，就是不要讲这个慈善基金。”63 岁的他，和往日的悍然、果断相比已淡然、平静了许多。　　几年前，当福耀玻璃投资50多亿元，以高负债的经营模式在全国大举突进时，外界也曾质疑：“曹德旺是不是为了四处圈钱？”当年的曹德旺很直接地回答道：“那是他们小瞧我了，钱像什么？钱最像地上的青菜，哪里没有？我根本犯不着。”“说实话，我现在都已经60 多岁了，更觉得钱没有什么用了，不如拿出来大家一起花吧。”曹德旺操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在电话那头，他又忍不住主动把自己绕到“慈善”话题上来。　　“这就是我天生的性格吧。”曹德旺透露了年轻时的一个故事：“那时，我才30 多岁，刚刚开始承包一个砖厂。一天，我的老师问我，能不能为学校捐赠一批课桌椅？我答应了，几天后就给学校送去了2000 多元。”　　“几十年前的2000 元，相当于现在的十万了。”说完，他还是嘿嘿一笑：“但我的老师不知道，那笔钱是我借来的。我的厂子才开张，还没有进账呢。”因为这件事情，曹德旺被同村的人取笑。“他们觉得这明显是犯傻，但我自己很开心，我就喜欢这种有钱大家一起花的感觉。”[page]　　“一个人打高球真过瘾”　　在福州，除了曹家大院总能引起路人的好奇之外，市郊的一个高尔夫球场上，十几年来有一个每天早上4 点钟就起来打球的老头，也总是令人纳闷。每天早上，这个人都会自己带个手电筒，独自在那打高球。他就是曹德旺。　　“我喜欢自由。”曹德旺这样解释：“一个人打高球，真的很过瘾。等于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高尔夫球场上的一幕，似乎暗含着曹德旺今时今日在中国企业界的地位。作为福耀玻璃集团董事长，他在全国9个省建立了13 个生产区，该公司生产的车用玻璃，已经占到全国汽车玻璃市场的70%。　　在投资50 亿元进行全国扩张之后，福耀玻璃已经成为全国第一、世界第四的汽车玻璃生产商。国内每三辆汽车中就有两辆安装的是福耀玻璃。而曹德旺个人的身家也早已超过70 亿元人民币。　　不过，在奢华的蒙特卡洛王子酒店，曹德旺已经开始在盘算：“什么时候一块福耀玻璃就能让一辆汽车变成高档车呢？”　　2009 年对于曹德旺而言，实在有太多的意外。“我最感到意外的是，福耀玻璃的销售居然逆市上涨了20% 以上。”早在2007 年，曹德旺就察觉到“全球经济将要过冬”，这一预言，甚至比马云的触觉显得还要敏锐。　　由于不看好房地产业，从2008 年11月开始，曹德旺陆续关停了数条建筑浮法玻璃生产线。数据显示，在经过两次关停之后，福耀玻璃的账面损失就已超过3.5 亿元。　　与此同时，由于经济危机，全球主要车厂产量大幅下滑，福耀玻璃却“因祸得福”，“现在，全球各大汽车集团的汽玻订单已经从以前的大批量，变成小批量了。别人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只有我们还撑得住。”　　“我现在是全球第四，离第三很近了。”曹德旺掰着手指算道，“三五年内，福耀玻璃肯定将成为全球第一的汽车玻璃供应商。”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怀疑曹德旺描绘的蓝图了。在摩纳哥的安永全球企业家颁奖大会上，一位评委不吝美言地告诉他：“我觉得你浑身都散发着企业家的气质。”　　但曹德旺自己清楚：“企业家每一分钟都面临着风险。”他觉得这和打高尔夫很相似：“不会打球的时候，打到100杆很容易，但此后每打一杆，都会满头大汗。如果想打到72 杆，肯定会打到我死掉了都不会。”　　虽然销售局面如火如荼，公司的汽车玻璃生产线上丝毫不会有裁员的打算，福耀集团内却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5 年前，曹德旺为了降低成本、稳住公司在业内的头号地位，曾经进行过一次“清洗”式的大裁员。　　“整个大楼里，两个员工就走掉一个。”当年曹德旺一次就裁减了1000 名工人和500 名管理人员。当被问到“难道你不怕背负一个狠心的老板的骂名吗”时，曹德旺回答说：“我推崇的是君子之仁，丈夫之仁，而不是妇人之仁。如果有一条船马上就要下沉，你难道还不去搬掉超重的那一半吗？”[page]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在最初设计“河仁慈善基金会”的架构、运作方式时，曹德旺请了很多律师和商界的朋友为他做参谋。后来，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为他本人设　　计了“保护性”措施——即在特定情形下，曹德旺有权动用基金里的款项。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捐出了，就不能回头。”他说：“如果产权不清，到时候我的子孙还会和基金会发生财产纠纷，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曹德旺自己为基金重新设计了一个方案。“我得告诉我的孩子，这笔钱与他们无关。”　　曹德旺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在捐赠之前，他甚至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孩子商量。虽然曹德旺自己所受的学校教育加起来不超过5 年，但他的财富观仍相当前卫：“我喜欢卡内基和陈嘉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曹德旺的儿子曹晖现在是福耀集团的总裁，低调、沉稳。据悉，曾任福耀玻璃美国分公司总经理的曹晖，在美国结婚生子，生活了七八年之久。“我把他先扔在国外，后扔在香港，接着就扔到公司最底层去了好多年，这还不够啊？”曹德旺用反问的语气表达自己颇为得意的教育之道。　　“对于慈善基金，尽管现在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理解父亲的决定，但我们相信他是对的。”虽然是公司总裁且在国外生活多年，但曹晖还是很听曹德旺的话。曹德旺对此甚为满意，将此归功于“家教”。在曹德旺的心里，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看到我的孩子将来手里没有一股福耀的股票，但他却是福耀的掌门人。”　　这个最高理想是曹德旺参观完丰田以后萌发的。“我对丰田公司始终都很崇拜，丰田人告诉我，丰田家族持有丰田的股票只有百分之零点零几，不到百分之一，但是今天的社长丰田章男是第四代孙子。如果我的子孙能够像丰田家族那样，那我会很满足。”　　很多年前，曹德旺还在承包砖厂的时候，几乎不名一文。当年，他连看一份报纸都要翻查字典。即便在整日忙于养家糊口之际，曹德旺还是去做了一件比“借钱做慈善”更“离谱”的事情。　　曹德旺自己做了一项社会调查，他选了100 对有代表性的夫妻，有工人、医生、干部、老师、商人，他想看看人们是怎样看待家庭、看待幸福的。那是1980 年。　　曹德旺对搜集到的婚姻样本进行统计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一个家庭是绝对幸福的。当在电话中提及这段往事时，他说：“现在要问我对于家庭和幸福的感受，我会说人生的幸福不单单是有钱，一个人必须有事业、有爱情，有丰富的履历跟完满的工作，这是我的幸福观。”　　2009 年，曹德旺到上海，朋友专门送给他一本《曾国藩》。回到福建后，他被追问：“书看得怎么样？”曹德旺有些纳闷：“我的确没有悟到什么？”　　没有几天，那位朋友又差人送来一副对联，那是曾国藩第一次兵败后的感悟。这一次，曹德旺把它挂在了自己的办公室：“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page]　　B= 外滩画报　　C= 曹德旺　　B: 最初是什么原因使得你下定决心，成立这样一个慈善基金？在整个家族，这样的想法有没有人反对？或者得到谁的支持最多？　　C: 做慈善是我的一个生活方式吧。在家里，没有任何人会反对。我已经退休，拿回这个钱没有用，股票放在那里，我也不能卖，我也不想卖。　　我要捐赠给社会，就不要留任何余地。这既有利于社会，也有利于我的孩子和子孙。　　为什么？他知道这个东西不是他的，将来就避免了和基金会的纠纷。现在产权不清，将来容易发生纠纷。但这里面没有什么商业目的。　　B: 福耀玻璃以前累计的现金分红达到12.2 亿元。送股转增达到了18.8亿元。但是这个著名的股市取款机在去年却没有任何形式的分红。有人会问，这只会下蛋的母鸡，为什么现在变成铁公鸡啦？　　C: 人要审时度势，有时候分红，有时候不能分红。今年经济危机，是不能分的，我们公司是高负债公司，这个时候大股东要配合银行，不要把钱挖空。取信于银行，实际上今年分红对我最合算。分红拿得最多的是大股东，总共20亿股票，我有10.8 亿股，占了54%，一亿元分红我能拿5400 万。　　谁说讲我是铁公鸡？我不同意。　　B: 你曾经说过，做慈善属于清零上岸。那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比，有什么不一样？　　C: 我现在已经退休了，再做5 年太上皇，我70 岁的时候肯定退出江湖。我现在不用那么早去打高尔夫球了，节奏舒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