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牛棚的墙上也有化石
走出村委会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染黄了大凹子村口那片空坝子,山腰上的人家飘荡出阵阵炊烟。村里的房子大多是石头砌成的,我凑上前一看,石料多是黑色、土黄色的岩页,与陈列室的石块模样差不多。高建能说,化石没发现前,村民常在附近山头取石料,许多人家的石墙上、地上,还看得到鱼化石呢。
李祖全牵着老牛,穿过局促的巷道,走回自家牛棚。牛棚的石墙上有几尾斑驳的鱼化石,鱼鳞大多掉落,残留的印迹如同一幅刻在石头上的阴刻画。牛棚是20多年前修的,在一个叫野猫洞的山头取的石头,石匠用铁锤一敲,嘿,里面居然夹着几尾鱼,老伴觉得好看,就砌到门框边上了,为这事,李祖全纳闷了半辈子:这几条鱼是怎么钻到石头里去的?在村里,化石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73号小院住着高小二婆婆,院里的小阳台上也有一尾鱼化石;就连高建能家厨房的石墙上,也能看到裂齿鱼的痕迹。
前几年,成都地质调查中心张启跃雇人开采化石,村民听说后,纷纷跟他打趣:“张教授,我家房子是上石坎附近山头取的石料,把这房子买了,保管比山上采的化石还多!”虽说是玩笑话,真在村里找化石,恐怕还真不少,用高建能的话说,“哪天把村里房子都抄一遍,都能建座古生物博物馆了,只是化石多顺层面分布,修房子的石块则截取断面,表面看不到罢了!”这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天天耳濡目染,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古生物的避风港
罗平生物群的年代,经成都地质调查中心鉴定为中三叠纪安尼期,距今约2.418亿年。三叠纪位于二叠纪与侏罗纪之间,是中生代第一个纪,分早、中、晚三个世,中三叠又有拉丁期与安尼期之分。这个敏感的年代也使得罗平生物群与地球史上最大的一场生物灭绝灾难联系了起来。
二叠纪末期的一天,伴随着隆隆巨响,在今天的西伯利亚一带,地壳被炽热的岩浆撕裂,成百万吨岩浆喷薄而出,二氧化碳、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火山灰遮天蔽日,阻挡了植物的光合作用,造成严重的“温室效应”。天越来越热,海水中的氧气越来越少,海洋生物大量死亡,生物腐烂需要消耗大量氧气,又进一步造成氧气缺失。而在缺氧环境下,一种“硫酸盐还原菌”却大量繁衍,在此过程中产生剧毒的硫化氢气体,将海水变成一锅“毒粥”。
这还远远不是终点,这场生命浩劫持续了数百万年之久,死亡轮回一次次光临地球,将古生物置于死地,造成生物大灭绝。在地球46亿年的历史上,曾发生过5次生物大灭绝事件,分别在奥陶纪-志留纪之交、泥盆纪弗拉斯期-法门期之交、二叠纪-三叠纪之交、三叠纪-侏罗纪之交、白垩纪-第三纪之交,而又以二叠纪-三叠纪之交这次最为惨烈,大约70%的陆地脊椎动物、95%的海洋生物在这场生命浩劫中彻底消失。地球俨然一颗死星,散发着死亡与孤寂的气息。
大约1000后,经过早、中三叠纪艰难的复苏,地球才再次恢复生机。此前,早三叠纪地层在安徽巢湖、湖北远安等地有零星发现;晚三叠纪则以贵州关岭生物群为代表,距今约2.2亿年,以鱼龙、蛇颈龙、楯齿龙、幻龙等海生爬行类与海百合化石最具特色。在罗平生物群发现前,中国乃至世界中三叠纪的研究一直颇为薄弱。
如此一来,罗平生物群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了。2010年9月,来自中、美、意、英、阿等13个国家的20余位国际著名地质专家、生物学家慕名来到罗平,对古生物群进行实地考察。国际古生物协会主席、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麦克·本顿教授认为,罗平生物群记录了地质史上相对缺少的一段记录,寓意着二叠纪末期大灭绝之后海洋生态系统的全面复苏,是连接早三叠纪与晚三叠纪的桥梁。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罗平成为生物复苏的摇篮呢?奥秘或许在于罗平独特的地理构造。远古时期的罗平位于康滇古陆以东,南盆江盆地以西,三叠纪时期,在印支运动作用下,中国大部分地区逐渐抬升,在扬子克拉通台地西南边缘出现了一系列浅海凹陷,罗平便是其中之一。
浅海凹陷阻挡了来自深海的洋流,陆地的营养物质被源源不断冲入海洋,给微生物带来充足养料,微生物又为底层的双壳、腹足类生物提供了食物来源,鱼类在这里渐渐复苏,这又吸引来了诸如鱼龙、龙鱼、肿肋龙等更高级的捕食者。二叠纪那些残留下来的生命火种,最终在这里找到了避风港,罗平如同地质史上的“诺亚方舟”,引领着地球驾向了生命的航线。
这片海域,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然而,正当古生物在这个安乐窝中繁衍生息时,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灾难,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它的骨架叠压在一起,全身扭曲,嘴巴张开,显示临死前曾剧烈抽搐。死于非命的是条鱼龙,这是一种凶恶的海生爬行动物,被誉为三叠纪的“海洋霸主”,模样像海豚,有着流线型的身躯,大得恐怖的眼睛暗示它视力极佳,潜伏在海洋深处,等待鱼类经过便迅速将其制服。
令张启跃疑惑不解的是,鱼龙长1米有余,按常理推断,如果死于天敌之手,掠食者恐怕不会放过这顿丰盛的大餐,就算尸体侥幸沉入海底,食腐生物的扰动与海水的动荡,都会使得尸体支离破碎,而这条鱼龙却几乎完好无缺,甚至保留着死亡的瞬间。
不单单是鱼龙,罗平古生物化石的完好程度令来访的国外古生物学家大为惊叹:鱼类化石清晰得连鱼鳞都数得清,连最不易保存的牙齿都保留了下来;海胆细小的刺还没有脱落;千足虫细微的步足清晰可见;有些双壳化石的两壳是闭合的,而一般情况下,双壳类生物只有死亡了两壳才会展开。张启跃说,“种种迹象表明,罗平古生物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突然的灾难,尔后被迅速掩埋,这些惟妙惟肖的细节才得以保存。”
究竟又是什么灾难,让这些海洋生物瞬间毙命呢?张启跃又把目光转向岩层,他发现,水平纹层隔一段距离就夹杂一层细腻的粉末状黄土,取样回实验室分析,居然是火山灰,大约20米高的岩层就有5层火山灰,暗示三叠纪的罗平火山喷发颇为频繁。整齐的水平纹层中又夹杂一些扭曲、含有褶皱的岩层,地质学上称为“包卷层理”,显示当时的罗平曾有过地震或海啸。
频繁的火山喷发,间歇性的地震,二叠纪末期的死亡梦魇再次降临了:火山喷发的岩浆使海水升温、变热,导致海水含氧不足,海洋生物因缺氧而死,沉入海底,底层的食腐生物同样在劫难逃,海洋生物的尸体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当时,罗平凹陷斜坡上沉积下来的粗砾石还未成岩,处于软泥状态,地震与海啸使得斜坡上的粗砾石冲入海底,将海洋生物迅速活埋,这就避免了后期扰动,这也是罗平生物群保存完好的关键因素。
在这些轮番登场的自然灾害下,罗平古生物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曾经的天堂俨然地狱,平静的避风港再起风波,那些古生物一次次在海水中窒息,或被泥石流掩埋,经过亿万年的沧海桑田,当年的汪洋成为陆地,古生物也变成薄薄的化石,奇迹般地栖身在岩石中,用它们的生命书写着地球与生物的历史。
回成都后,我到地质调查中心拜访张启跃,他正在绘制一张《云南省局部地质构造图》。地图中,红色代表断裂带,绿色表示褶皱带,受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影响,云南许多地方出现褶皱带、断裂带,地图上布满红色、绿色的曲线。有意思的是,在以大凹子村为中心方圆200多平方公里区域,却看不到一条红线、绿线,多么神奇,一次次地壳运动居然避开了罗平。“也许,连上帝都不愿意惊扰这些古生物的美梦!也许,连上帝也想为后人保留这片三叠纪的海洋世界吧!”张启跃说。
2亿多年前,火山喷发导致的“温室效应”几乎使得地球成为一颗死星。而如今,人类导演的愈演愈烈的全球气候变暖,正在使地球物种遭受着灭绝的危险。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做过一项调查,今天,每小时有3种,每天有72种物种正从我们身边消失,以地球2000多万个物种计算,1000多年后地球上的物种便会消失殆尽。当我们了解了二叠纪生物大灭绝的惨痛,了解了三叠纪早期物种复苏的艰辛,我们是否应该从自身做起,避免无休止的“温室效应”带来又一次生物大灭绝?这或许是罗平生物群领着我们畅游在三叠纪海洋中的同时,又用它们的生命带给世人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