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四十四》对于一个刚刚进入这一行、从零开始的小编导来说，简直是个谜。那么短的篇幅，那么低产量的导演，那么简单的镜头，那么小的成本，竟然拿了那么多奖，被人讨论了那么多年。不过太阳底下本来就没有新鲜事，忽略各种大牛的分析和小弱的猜测，我仍然决定写两笔什么作为我今年看电影笔记的开端，因为王叔叔最喜欢的电影正是伍仕贤导演的《独自等待》。
现在去看老片，就会有一个重大弊端：不在当时的环境，难以想象当时人的心情。去思考这个片子背后的意义的时候，就要在头脑里复原当时的社会和舆论氛围，在本片中是想象，因为2001年我还不满十周岁。在那时的记忆里跟社会现实有关的最深刻的东西就是98年的洪水、闹哄哄的法轮功和轰轰烈烈的王菲谢霆锋（没错那时候我还真不知道窦唯是谁）。从我后来听的歌和看的八卦中，大约读得出来那时候社会上漂流的一丝丝愤怒，所有的歌如果不是在歌颂和悼念爱情，就是在对抗冷漠、反对平庸和高歌理想。所以我猜想，那时候的绝大多数人过的都是跟我们那里一样的日子，该上班上班，该领工资领工资，有些人下岗了又开了个小店，有的人出去打工，有的人在广州批发东西回家乡倒卖，赚了钱买了个大奔驰天天开着满街跑。大概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小资为何物，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存在蔓延无边的世纪末、千禧年的狂欢和恐慌。隐约知道有一些敏感的或者苏醒一些的人，一些搞艺术的或者大学生（我们那个小地方当年大学生真的是凤凰）开始用各种方法去揭示社会的残酷冷漠和人性的渺小猥琐，只不过他们不再读诗了。
想象完毕。看老片子的另外一个困难就是已经被严重剧透了。如同这个故事，看片子之前已经在网络上看过千百遍，早已没有初次听说时的震撼，影响了影片的“悬疑”效果。尽管感受到短时间内的一波三折，却没有那么多忽上忽下的心路曲折。谢天谢地，导演用了点小心思。影片看过之后却来了个反转，再回忆起来时不禁在心里问：这真的是我看过的那个故事吗？
也许是。那就是我们听过的版本，荒郊野外，公交车遭到强徒拦截，漂亮女司机被强奸，全车人只有中途上车的乘客出手相助却负伤，女司机拒绝了帮助他的人，自杀式地让车撞翻进山谷，让只是袖手旁观的人用生命为自己的麻木买单。
但是又可能不是，因为谁会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戏剧呢？她撞车也许是因为精神恍惚情绪失控，她拒绝他再上车也许是因为，只有他曾经最最接近她的难堪和苦难，因为他的帮忙曾经直挺挺地进入她的羞耻，他的出现对于她的不堪是每分每秒都在刷新的提示。这样好像很不近人情，可是，生活中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心理吗？朱元璋杀了那么多跟自己白手起家闯天下的人，传说中的小市民会避免么？我们是不是有路过某个童年时目睹自己尴尬场景的人的时候假装没有看见或者不认得？我们擦肩而过却没有打招呼的熟人里，有多少是因为不屑搭理，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提示了我们的渺小、肮脏、不堪回首的过往？
而那个青年的笑，应该是这个片子最大的谜团。他干嘛要笑？
看片子的时候最直接的想法，他很欣慰自己被正名：那个女司机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她留下了我的生命作为感激我的方式。可是又很奇怪，既然你是个好心肠，人家都死了，死了那么一片人，有什么好笑的？又觉得是因为他心想“活该你们全死了谁让你们不帮忙，爷虽然受了伤爷干了个爷们儿应该干的事儿爷还好好活着呢”，或者说，他笑是因为他胜利了，他觉得“该，你他妈好心当成驴肝肺，死了活该”！……这样想下去，越想越黑暗。
我想这部片子之所以迷人，可能就在于，每个人都懂了，却还是有点什么没有想透。 因此它就像个轻奢品如同Longchamp水饺包，好像每个人都可以有能力购买使用，但也带来了在人群中占有区分度的机会——总而言之，大概这就是似蹙非蹙、欲说还休、暧昧朦胧的模模糊糊和不彻底带来的美感。
这个轻奢的观点大概也可以用来分析影片的人物。传说中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说过，这部片子之所以会获奖就是因为结尾那一笑，具体的解释几经流传已经无法确定，但大意明确——那一笑的意思表现的是报复的快感：“该！”如是，才能表现出小人物的真实。
大概正因如此，才表示出普通人的内心复杂、善恶并存，才能向人们揭示，这个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善人、善心、善事，一切都是发生在特定时空、某种偶然里面的角色扮演。这样不彻底的人物设置被我们讲了无数遍，我们现在不再需要浑身发光的英雄，一个连指甲缝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的道德楷模，我们开始在文艺作品里面寻求真实。
看一看片中的蛛丝马迹：青年等车，颓废；青年上车，话多，流气，撩骚女司机，在车厢里抽烟；被女司机要求下车，立马声音就变了；公交车扬长而过，公交车外隐隐约约没有字幕地听到一声“操”……从穿衣打扮到举止言谈，没有一样跟高尚挂边，然而在关键时刻，比起道貌岸然的看客，他还是高尚了起来。不过，看客虽然有种心安理得的神态，却也并没有多么道貌岸然——猥琐，不是强奸幼女的那种概念高度的猥琐，而是散发在衣领袖口写在眼角眉梢的同样是小人物的猥琐气。
想到这里，好像别人的答案在我这里也说得通。但是在内心的某个小小角落，我仍然是盼望他那一笑是出自于事后的理解和释然。尽管看厌了光辉英雄，可当真的面对这样赤裸的解读的时候，我想我仍然有一部分内心是像要抗拒的。就像过年，尽管知道七大姑八大姨齐聚一堂是多么烦人，年假出门旅行是多么率性，可在内心深处总是想要跨过千山万水回到那样的吵吵闹闹里面去。大概我们对于美好的品格总是有那么些期盼的，我们期望好人得胜，期望弱小者反抗受害者复仇，哪怕逾越了法律好像也有许多情理可讲。
影片开头，大片的田野大片的天空笔直的分割线，在那条线上，一辆公车向前行驶，不疾不徐，一切都如同生活本身一样平静。公车将要行驶到画面最右的时候，一切的平静都不复存在。我最喜欢的其实是这一片暖暖的、有点懒散和荒凉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则是女司机身穿的意味深长的红色衣服，正像许多人评论张艺谋的电影所用的词汇“那一抹不再具有现实意义的中国红”。我想在本片里，如果说这团红色曾经意味深长过，那么在现在的社会中，它依然具备并且可能具备了更多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