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一词,出自中国史书《北齐书·元景安传》: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此词常出现在日本政府的战报上,形容战况惨烈,战斗至最后一人。
二战期间,日本人认为,他们在亚洲战场上,有过三次“玉碎战”——滇西的松山战役、腾冲战役和缅北的密支那战役。
其中,松山战役,号称在中国最无名的地方发生的最有名的战争。
挖空的松山
云南省保山市龙陵县腊勐乡,用Google地图查询这个地名,可见旁边有一条由北向南流下的大江。
大江名为怒江,江东有一座海拔2200米的大山,取名松山,坐落于如鱼脊般逐渐抬升的高黎贡山脉中。著名的滇缅公路经惠通桥越过怒江后,在该山的悬崖峭壁间盘旋40余公里,在西南方向转向龙陵市。
抗日战争期间,滇缅公路是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在松山的这段,因有滚滚江水、插云飞峰等天险,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据日方资料,1942年,日军就将松山作为警备中心、进攻据点和防御支撑点三位一体的战略目标,开始阵地建设。
一群日军,在松山挖了两年的防御阵地。
抗战胜利后,云南大学历史系教授方国瑜踏勘当时留下的日军工事,据其描述:敌堡垒大部分为三层,上作射击与观测,中作寝室或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更于下层掘斜坑道,其末端筑成地下室,又有于下层之四周筑地下室者。堡垒上掩盖圆径至70厘米之木柱,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30毫米厚的钢板数层,积土厚逾1米。
堡垒外围遍布蛛网状交通壕,用以连接各个主要阵地,甚至步兵炮也可以通过交通壕来回移动。
《我的团长我的团》里,团长龙文章称松山已被日军挖空——此话毫不夸张。
日军曾做过试验,他们将数枚500磅的重型炸弹直接命中堡垒,下方丝毫不受损害,难怪当时日军的缅甸方面军司令官河边正三称:松山可坚守8个月以上。
1944年6月,为争夺滇缅公路,松山战役拉开序幕。
松山日军面对的,是滇西远征军下辖第11、第12集团军共计16万人。其中,担任主攻任务的为第71军和第8军。
疯狂求死的日军
1944年6月5日,两军第一次接触。
15分钟后,担任主攻的三营仅一个排的人生还,带队营长战死山头。
《军营文化天地》杂志副主编余戈写过一本书——《1944松山战役笔记》,他去过当时的战场,“松山上几乎任何一处非农业功用的人为痕迹都可能是战争留下来的……每一把泥土都被战火烧炼熏焦、被鲜血渗透浸泡。”
松山的日军为第56师团步兵第113联队主力,及师团直属野炮第56联队一个大队,配属辎重兵、卫生队和防疫给水部一部,兵力约3000人。
这3000日军,于1942年5月攻占缅甸后,追击败退的中国远征军来到松山,他们大多来自北九州的福冈、佐贺、长崎三县。在日本,九州岛素以民风强悍好斗、活火山频繁爆发和娼妓众多著称,日本战国时代属最强势的萨摩藩,历来是出精兵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这支守备队在缅甸方面军一年一度的军事项目比赛中,一直保持步枪射击、火炮射击、负重攀登三项第一。
松山战役之艰苦,首先是堡垒难以攻克,在《我的团长我的团》和《滇西1944》里,战况之惨绝、牺牲之壮烈,已无需赘述。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攻克后,远征军仍面临巨大困境——剿杀不尽的日军零星残兵,个个都是无畏的狙击手。
日军在射击训练上对精确性要求极严,初步要求是:射程300米的伏靶,5发子弹要求全中,至少3发集中在一个拳头大小的面积;其次,4秒以内击中300米外不知从哪里露出来的靶子;再次是限2秒之内击靶;最后是戴上防毒面具快跑30米,接着进入2秒射击。
这场战役上,日军狙击手神出鬼没,他们甚至有一种“自杀式火力点”的战术,将狙击手绑在大树上,即使被发现后击中,也不会倒下来,依然可以继续射击直至死亡。
据点之一黄家水井被收复后,该地深草丛中就隐伏一敌一枪,专门射杀落单士兵共计20余人,严密搜索后,才发现他趴在一墓穴里。
而在这号称“屠宰场”的战场上,更让远征军一度后怕的,是日军的战斗意志之顽强——孤立无援,处于绝地,仍拼死不退。
据一位参加战役的老兵回忆,他曾在大碉堡里,发现一具日军尸体,头发和胡子完全连在一起,身上到处缠着绷带,而尸体右脚拇趾还紧紧地抠在一挺机枪的扳机上。
余戈问过一些老兵,日军为什么不怕死?老兵说,在战斗中,越是胆小懦弱者越容易被打死,日军都是老兵,他们也知道这个规律,所以往往会疯狂求死而寄望于意外获生,他们打仗就像已经死过一次,我们和他们打仗就像和僵尸打架一样,即便打赢,心里也怕得很。
东方民族间的血亲仇杀
松山战役从1944年6月开始,仅仅一个月后,71军伤亡殆尽,由第8军补上。
在《1944松山战役笔记》里,记载了不少悲壮的场景:
1944年8月2日,清晨起大雾弥漫,能见度极差,整个松山都显得格外平静。我炮兵先集中炮火轰击甲、乙两高地,14时炮火延伸,当炸点未及两高地间的无名高地的瞬间,中央队第246团突击队员跃出壕沟,雨点般地投出手榴弹,迅猛地突入“己高地”,占领了前半部阵地。日军缩在后半部阵地拼死抵抗,两军短兵相接,互掷手榴弹,继而以刺刀搏斗,激烈万分。
15分钟后,我军士兵拼刺技术大不如日军灵活凶狠,一会儿,一半以上突击队员已被日军刺倒,日军在数量上逐渐占了优势,而且不断从附近的堡垒里钻出来增援。进攻部队最后仅剩下几十名士兵,不是日军的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总司令何绍周当机立断,命令随行的作战参谋:向炮兵下命令,集中炮火再向“己高地”开炮!迟疑者杀!
一颗颗无情的炮弹飞向“己高地”,在交战双方士兵之间爆炸,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地,数十名中国士兵与日军同归于尽。指挥官喊:再打!再打!再打!
高地上再没有一点点活动之物了,何绍周把手向下一挥:第二梯队上!当第二梯队冒着自己的炮火冲到距离“己高地”仅50米时,何绍周才下令停止炮击。我步兵终于占领了阵地三分之二而确保之。
据说,美军顾问组长斯培德中校用望远镜看着两军残酷厮杀,手微微颤抖,喃喃地说:这不是战争,这是两个东方民族之间的血亲仇杀!
战役前期,惨烈的伤亡下,一些士兵被迫逃走,甚至出现整排人一齐逃亡,但更多的,是奋勇杀敌。
据余戈说,这些士兵一上战场,前面就是敌军的机枪,后面是督战队的冲锋枪,只有往前冲锋消灭鬼子,还能捡条命回来。
松山战役直到9月7日才结束,先后发动9次攻击,大小战斗无数次,阵亡4000名将士(其中军官157名,士兵3843名),松山终被收复。
9月7日傍晚时分,在军指挥所,参谋向第8军副军长李弥报告:我们胜利了!李弥坐在指挥部外一块石头上一动也不动,像个木头人,眼泪扑簌簌地滚下脸颊……
据说,如今,走滇缅公路的司机,经过松山就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当地人传说,每当黄昏或者阴雨天,仍然能听见山谷里传来厮杀声枪炮声。
德宏州政协退休干部张国龙清晰地记得,1944年9月7日,他还是10岁孩童,远征军第71军后方部队帮助地方开办的民众小学开课。耳边传来附近飞机场上的巨大轰鸣声,远处则是龙陵方向的枪炮声。一位军人老师手捧着油印的绵纸课本,努力提高嗓门为孩子们领读课文——
第一课:人,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