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说、有话就写的微博式写作,让人们体验一种“大众化”书写的快感。它对我们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前些天,新浪微博上流传的“面条着火”的消息,着实让作家邱华栋吓了一跳。为了求证“@历史袁老师:商贩为增面条弹性添加食用胶,湿面条能燃烧”这一信息,邱华栋在家里亲自揉好面条、做了试验,发现自己做的面条也能燃烧。
“当然可能是因为我的面粉也不好。但我要说的是,作出一个判断需要一定时间,而在微博上,我们总是急于作出判断。”邱华栋这样解释。
这件可笑的生活小事,或许可以用来观察微博如何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如何形成每个人错综复杂的生命经验。而作家,在这样一个文学现场,面对这样一个命题又会有怎样的反应?“我们被各种零碎的信息带着走,而总体的信息,对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的。”邱华栋说。
仿佛身在一个行为实验场,在这个快速聚合、无边无际的信息广场上,各种体验、情绪和思想相互交织,然后被流传、被放大,众人皆以信息输出者、接受者和媒介本身的多重身份,在虚拟世界与现实间漂移。经验被飞快复制,又迅速生灭。
“从前没有那么多表达手段的时候,倒真是在表达着一些什么,现在反而觉得没什么是非说不可的”,“长一点的文章也写不了了,曾经以为特别重要的感受,现在觉得不就是那么一点儿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吗?”一位网友的感叹多少代表了微博式表达带来的困惑。
工具是中性的,一切取决于人怎么运用。新的问题是,“越是方便灵活的交流,越容易让人上瘾,这似乎是无法逆转的。”作家北村也很纠结,他常常因为上微博占去阅读时间,自我懊恼不已,曾表示过要“节博”。有趣的是,“节博”这个新词一经发明,又纷纷引来粉丝的回应,没完没了。为此,北村又专为微博定了个“互不惊扰交流原则”。
这是一个根植于当下的写作现场,还是每个人的生活现场本身?实在难分难解。而微博对传统的书写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微博式的语境中,作家又如何回应这一变化,生成新的文学经验?针对以上问题,《第一财经日报》对止庵、邱华栋、北村等作家、编辑和新浪微博的工作人员进行了采访。
主流文化的大众面具
“微博是用来聊天和逗乐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寂寞的体现。人需要别人呼应,写一句话,能够引起陌生人的回应,无论赞成反对,都是很好玩的事。但如果一个人整天只干这一件事,那就完了。”这是止庵上微博的体会。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微博改变了生活时空的距离,使融合变得更暧昧,“生活和文学的分界被改变,很难再以时间、空间,或者传统的文体分界和作家身份的差别来划分写作了。”止庵说。
来自新浪微博的统计显示:截至目前,新浪微博认证的作家数量在千人左右。对认证后的作家,新浪按照传统作家、新锐作家和诗人等进行了分类,其中,传统作家至少有264名,新锐作家至少有615名,而诗人至少有57人。单纯从粉丝数来看,传统作家中张小娴、麦家和庄羽分列前三位,张小娴的粉丝数超过140万,其余两名作家的粉丝数均超过90万;新锐作家中,郭敬明、安妮宝贝和蒋方舟粉丝数分列前三位;席慕容、王久辛和汪国真的微博位列诗人中的前三位。“在话题方面,不同类型作家的关注点不尽相同,但遇到重要事件时,这些作家都会比较活跃。”新浪网负责宣传的人员在给记者的邮件回复中,给出了上述回答。
以@李楠、@北村、@麦家之间的跟、转帖为列,便可以直接地勾勒一个以或显或隐的方式生成的写作现场:
@麦家:知识,记下了//@北村: 此原则亦适合观察伪慈善:排出多余盐分//@李楠:据说鳄鱼吞吃完猎物后会流下眼泪,不是因为它无辜,不是因为它仁慈,不是因为它痛悔,甚至也不是因为它虚伪,只是它需要排出体内多余的盐分以使自己更舒服。此时猎物是无法流泪的,反倒显得很罪有应得,无何不妥。
“因为有了网络,有了虚拟世界,现实的分界变化了。纯文学期刊维护了一种壁垒森严的分界传统,而微博则提供了一个观察这种分界发生变化的可能:今天,对于写作者的分类,人们更看重的是他们在生活方式的价值选择。”止庵的看法精当地描述了传统书写在以微博为标志的新写作介质中的根本变化。
毋庸置疑,在Web2.0时代,微博真实地向大众提供了一种观察主流文化的可能。那些在以往的文学视野中,对大众而言过于遥远的出版机构、作家、名人,纷纷与粉丝互动,借助各种流行元素,与大众文化交融——这是主流文化对其传播可能性与行为构建价值日益看重的真实反应。
微小说写作
网络写作的出现,已然极大地降低了文学写作的成本和门槛,而有话就说有话就写的微博式写作,更是让更多人体验到一种“大众化”书写的快感。去年下半年,新浪微博的首届微小说大赛,收到了网友创作的超过23万篇作品,新浪微博上与微小说相关的微博数超过了160万条。一些网友,对上网写微小说乐此不疲,甚至养成了一种表达习惯。
“微变革”在微博“由点及面”的传播方式中,独立于传统媒体之外,日益凸显其社会化、社交性的特质。“短小精悍”和“大众化”是微小说的特征,这种只言片语的“语录体”即时表述,与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和习惯相契合,新技术的运用又为动态交流提供了更多可能。
事实上,在微博式的表达和围观中,人们分享心情与感受,所看重的是一种介乎真实和虚拟间的社交愉悦,严肃的文学任务和意义被消解了。但,尽管微博写作乐趣更多来自社交性,“微小说”中,仍不乏在语言的锤炼与叙事节奏的控制方面表现出色的作品:
@夏正正:外婆离开人世的那个黄昏,外公在病房里陪伴着她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外婆临去前对外公说“放学了”。一直假装平静的外公听完这句话后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葬礼结束后我问起外公这三个字的含义,外公告诉我说这是从前他和外婆还在上小学时外婆常说的一句话: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马伯庸:我曾救过一只仙鹤,第二天它在我家门前放了两条鱼;我还救过一只狐狸,第二天它在我家门前放了一只野兔;后来我在路上修好了一辆趴窝的汽车,第二天,我一早听到窗外引擎响动,心想真是辆知恩图报的车,一定是送97号汽油来的吧……
隐藏于深处的影响
在微博语境中反观传统写作,文学的价值如何得以维护和提升,或是不可逆转地被消解和改变?
邱华栋对文学期刊的价值捍卫非常坚定,他相信:只有经过编辑、加工和处理的文字才可能接近文学的价值,而微博写作迎合和强化了读者的“低幼化阅读”和“浅阅读”趣味,令人堪忧。“原本以为网络写作应有更多的社会担当,因为这一介质的传播效率的确很高,现实却相反,它更多是对社会担当的消解,可以说,电子文学的流通在中国的伤害尤其大。网络写作的商业本质是资本运作通过文学挣钱,这是一个资本运作的结果,与文学没什么关系。”
邱华栋援引艾柯在《别想摆脱书》中的观点,表达自身对纸质书的喜爱,艾柯认为:书写的介质发展到纸张这个阶段,已经很完美了——无论信息的承载和传播、阅读的体验到艺术性。
“人的思维方式有两种,因此写作和阅读取向也有两种,有些是片段式的,也许只是一个念头;有些是绵延性的,无论思想本身,还是表达方式,都需要一定的长度。 写140字的微博之外,你还得读点长的文章或书。”止庵说,从长远看,微博这一写作介质对文学会有影响,“因为人性在选择上有两种倾向——舍难从易和舍贵从廉,微博恰好顺应了这两条。”他甚至认为,“纸质书100%会消亡,但这有一个过程,在它消亡之前我们不必放弃这个过程,不必匆匆忙忙放弃过往的美好,应该再好好享受一下纸质书的美好。”
“我的观点和经验主要表述在作品中,微博是个记事本。”北村对待微博和日常写作的态度非常明确,对他而言,微博是阅读的摘录和有所感时的记录,很少对跟帖做回应,因为“不想惊动他们,尽量减少争论——因为字数太少,不够用来辩论很多问题,文学思辨的过程在微博中是难以实现的”。
“作为一个文化事件,微博对我们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都带来了影响。我肯定它积极的作用,但绝对要张弛有度。‘快捷’、‘集中’是微博的好处,但这样一种很轻松的交流方式,容易让人上瘾,阅读的时间被占去。再一个,这种‘碎片化’的境况,久而久之会让我们的思想肤浅化。”
“何为黑暗?卡夫卡在一封书信中说:‘我写的和我说的不同,我说的和我想的不同,我想的和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下去,将是无底的黑暗’”;“没有准确的启示和足够的知识,很难逃脱使自己沦为‘他人思想的跑马场’(尼采语)的命运。”——北村在自己的微博中对经典作家的引述,必然映照了他在新的言说语境中感到的焦虑及其对这种状态的反抗。
在北村看来,微博原本无须与书写进行比较,“问题在于,微博的书写功能被放大,微博写作已经挤压了传统书写的空间,很多人慢慢变得无法读、写长一点的文章——它正在改变着我们的阅读和写作方式,这个影响隐藏在深处,人如果失去沉静的思考,语言如果失去延伸性,再不能沉着、深刻、从容地写作,是件很可怕的事。”